平日将自己隐匿在黑暗中的少年,此刻從胸膛衣襟内拿出十數張紙。他低下頭雙手放平,鄭重地呈給許恒,語氣铿锵有力:“草民乃是貪官馬順的親外甥,母親死後将我托付給舅舅馬順,前些年他做官時都是我陪在身邊,峰鎮的人都可做證。月餘前,我因為參與了平來鎮水患一難,親眼所見馬順教唆手下将鮮活的人推入水中,于心有愧所以逃回了家中。馬順隻為了将鎮子的赈災款吞并,一同作案的人員草民已經盡數寫在紙上,連同草民在馬順身邊的幾年所見所聞都已寫下,請大人過目。”
此刻,峰鎮裡頭跟着馬順作惡的幾人已經吓得縮成一團不敢出聲。
而當事人馬順,瞪着不可置信的眼睛就那樣看着證據被遞交上去,待其反應過來時,見證據無法撤回,他怒氣沖沖拽住馬肅成的衣領狠狠将他推到柱子前,“我可是你的親舅舅!是你娘的親弟弟!你是要大義滅親嗎?!”
面對馬順的質問,馬肅成并沒有退縮,哪怕此刻他已經憋得面紅耳赤,也從緊咬的後槽牙中擠出幾個字:“若人無道,至親可殺。”
一旁想上前幫忙的淡月聞言,手就那樣愣在半空中。
這句話,如此的熟悉,是曾經的許恒對她說的。她來之前跟馬肅成談過一次心,想邀請他作為證人出現。但是她心裡明鏡得很,馬肅成也參與了平來鎮的謀殺,若是做證他怕是也難逃其罪。那日,馬肅成面對她沒有底氣的邀約,隻問了一個問題:“姐姐,若是至親犯了錯,該包庇嗎?”
“至親也是人,人無道,必有天罰。”
許是少年流淌在血液中的血性迸發了,将她的話盡數化解成自己所能理解的話語。
隻是,那時看上去很是不屑的許恒也同樣是有血性的男兒,淡月方才意識到這一點。
馬順感到後脖子一陣劇痛,頭剛轉了一半,就暈厥了過去。方才給馬順脖頸一擊的許恒,長腿邁過地上躺的七扭八歪的男人,将手輕輕搭在少年的肩膀。
“沒事吧?”
面對許恒大人的詢問,馬肅成搖搖頭。
許恒接着說:“前頭的事件我已了然于胸,可後頭平來鎮事件的名單上面可是有你的名字,确定沒有寫錯嗎?”
被詢問的少年肩膀明顯一僵,面部有些許抽動,似是在内心中掙紮。他擡眸望向一臉關切的淡月,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鼓舞一般,朝許恒堅定地點頭。
“沒有寫錯,我也動手了。”
此刻,在一旁品茶許久的恒王終于起身,他的聲音沉穩悠長:“小夥子,能告訴老夫你做了什麼嗎?”
“我把溺水被救起來的八旬老太,再次推入水中。”馬肅成低下頭喃喃道。
恒王不緊不慢地走到馬肅成面前,他的聲音再次響起:“孩子,擡起頭來。”
随着少年的頭緩緩擡起,恒王再次問道:“老夫且問你,那位八旬老太太被救起來時,還有氣息嗎?”
這句話似是觸碰到了少年内心深處,他緊緊抱住頭顱,左右甩着。淡月見狀想上前去寬慰,被父親率先攔下。
不光裡頭的人緊張,就連院子裡站着的村民們都跟着緊張起來。他們十分默契的都無意識地端起手,有的甚至互相握緊雙手,齊刷刷地蹙眉回望。
半晌過後,少年終是停下了看似癫狂的動作,他原本渾濁的雙眼在一瞬間變得清明起來。
“我想起來了,那時我跳下水去救她,等撈起她時,她已經沒了氣兒。馬順那時想把她随意丢在路邊,可我看見老太太手裡握着的正是水下滾動的紅綢,便猜測那處是她的家。外婆常說,魂歸故土。所以我才把她推到水裡頭,我看着她慢慢沉底回到故土......”
恒王的眼神有了一絲暖意,“你做了件好事,何罪之有?”
少年顯得驚慌極了:“可是我之前一直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她。這一刻又是順着您的話才想起來的記憶,我不知道何為真何為假。”
“真真假假,都在一念之間。若真是你囫囵編纂的故事,又怎會說得如此詳細?老夫活了這把年紀,閱人無數,還看不透你這小娃娃了?”恒王實在是憋不住笑意,道。
淡月瞧自家父親這副模樣,隻得一聲輕歎。
也不知道父親這王爺當得好還是不好,總覺得缺了些應有的穩重。
許恒得了恒王授意,将案件了結。此案牽連甚廣,涉事人等盡數押送京城聽候發落。馬肅成被大肆表揚,為了讓他重獲自信,淡月甚至還找了毛筆先生寫了副字送到他的家中。
大抵的意思是說,少年有宏圖志,隻需靜待時日,必成大器。
她也不是胡說的,在和馬肅成交談過程中,她覺得這個年輕人隻是眼界在現如今的情境下無法拓展,但水中村後續的重建事宜繁瑣,若是跟着馮隊長一同去處理問題,他以後定是能獨當一面的好男人。所以臨走之前,淡月拉着馮隊長好一頓囑咐,這才安下心來踏上返京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