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逐漸睡了過去。
扶雪領了一袋炭火回來,把支摘窗下放了一些免得風雪撲進來,然後又把屋裡的炭盆換了新的炭。
她瞧見謝長安脫下來搭在旁邊屏風的衣物,打算拿來洗了。
扶雪取下衣服的時候,忽然發現了袖口的泥漬,她不由看了一眼床榻的位置,不明白她是在哪裡蹭的。
院門處,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邁進院門。
來人眉目如畫,撐着一把油紙傘,薄雪覆蓋了水墨繪了油彩畫的傘面,端得一片風雅缱绻。
他面上幾乎每時每刻都眉眼帶笑,看起來很好說話,世人都贊他溫文儒雅,君子如玉。
頭頂馬尾高束,兩縷鬓發随意散落下來。
一襲紅色織就金色團花紋圓領袍在風雪中像一支搖曳的紅梅,妝花绫羅的衣料好似泛着淡淡光澤,腰帶上的環佩壓襟随着他腳步而起伏卻并不搖晃。
廊下灑掃庭除的下人一見他,紛紛見禮:“見過公子。”
京裡誰都知道,當今皇後裴瑤入宮短短幾年便深蒙聖眷,寵冠六宮。
具體到什麼地步呢,哪怕是上朝,皇帝也将美人帶在身邊。
隻是她入宮有些年頭,膝下卻無所出,裴家唯一的男丁裴寂雪雖然是她兄長的孩子,她視如己出。
雖然稱謂還是相府三公子,可三歲小孩都知道三公子這個名頭如今恐怕比宮裡的三皇子還管用。
裴寂雪擺了擺手,快步走到主屋外擡手收起紙傘放在門邊,舉步跨過門檻。
扶雪一驚,顧不上再去研究袖口的污漬了,趕緊健步上前福身見禮:“奴婢參見三公子。”
裴寂雪看了眼床榻的方向,伸出一指置于唇瓣中央,示意她閉嘴。
扶雪望着他疏朗的眉眼,一時出了神。
裴寂雪眸光幽冷,唇畔卻帶着淺淺笑意,無聲挑眉,好似在問:還有什麼事?
扶雪方才如夢初醒,連忙胡亂點頭,趕緊告退。
她還懂事地帶上了房門。
裴寂雪放輕了腳步走到床前,單手撩起一邊床幔,在床榻邊緣輕輕撩袍坐下。
天很冷,謝長安把被褥裹得很緊,隻露出了一張惹人愛憐的素淨臉龐。
他冷沉的眉目看着床上陷入熟睡的女子無聲柔和了下來。
裴寂雪擡起一隻手,從袖口裡取出一卷金色的聖旨。
他來這一趟本意是為了讓她知道他娶妾是聖意難違,隻是沒想到她在休息。
裴寂雪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什麼,他沒打算叫醒她。
隻是片刻後又将聖旨折起來塞回了廣袖中。
他伸出兩根手指在謝長安還帶着淺淺嬰兒肥的臉上停留了會兒,指下觸感滑嫩如剝了殼的雞蛋。
床上的人被他冰涼的手指凍得一個激靈。
他卻像是惡作劇得逞了一般收回了手,唇角微微上挑。
謝長安睡眠不好,很淺。
她緩緩睜開雙眸,眼底映出床前居高臨下看着自己的男人,昔日這張令她心折的俊逸面容此時在她眼裡猶如惡鬼一般。
謝長安猛地坐起身,拽着被褥往裡縮了縮,直到縮到了牆邊退無可退才被迫停了下來。
裴寂雪還尚未消散的笑意頓時徹底煙消雲散,他唇角重重落下,擡眼看去,語氣意味不明:“菀菀,你在怕我?”
菀菀是她的乳名,此刻被他這樣喊出來,謝長安面上的驚懼不能再明顯。
她卻口不對心十分固執地使勁搖頭。
“既然不怕,你躲什麼?”
裴寂雪一字一句的問。
謝長安說不出話來。
裴寂雪對她的恐懼視而不見,冷冷開口:“過來。”
他的聲音像惡魔的低語。
謝長安想到了被侯府衆人的鮮血染紅的刑場磚石,想到了劊子手刀下昔日親眷們驚恐的面容,想到了血濺在臉上的溫熱濡濕的觸感。
而始作俑者就是眼前的人。
她永遠也忘不了。
謝長安抱着頭,纖細的指尖插進發根,幾縷碎發從鬓角垂落。
裴寂雪冷聲催促道:“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謝長安放下手,慢吞吞往前挪了兩步。
裴寂雪抓住她一條胳膊往自己的方向一拽,謝長安重重撞在了他胸膛,被他擡手摟住了腰肢。
裴寂雪濃密的眼睫微垂,手臂力道收攏,他剛想說話,卻感受到懷中的身軀在不住顫栗。
他的心一寸一寸凍結起來,另一隻手動作無比輕柔地放到她脆弱的脖領處,卻沒有使勁。
像是在欣賞她的表情,他不喜歡看到這張臉上出現這樣視死如歸的神色。
他幽幽道:“你很希望我捏下去?”
謝長安不吭聲。
裴寂雪眼底情緒醞釀糅雜成一團濃墨,他倏然推開手裡的人,冷笑:“别天真了。”
謝長安倒在堆疊的被褥之上。
“我來隻是為了通知你,過幾日本公子大婚,若我記得不錯,你二哥也是那日行刑?”
他像是在幸災樂禍,露出了帶着幾絲譏诮的笑。
謝長安渾身一震,二哥這個稱謂總算觸動了一絲她死死封存起來的心。
“為了以表重視,你需得穿上喜服跟我一起去尚書府接人,如若出了纰漏,你這院子裡的人就都不用活了。”
交代完他皺了皺眉,像是徹底厭煩了這地方也厭煩了眼前的人。
負手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