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蒙既破,清濁始分。
——《葛鳴》
她躺在黑暗中,隆起的腹部沉重欲墜。遠處,族人們擡着棺木,向山上行進。
她歪着頭,将耳朵壓在地上。他們走進了草叢,沙沙的。他們轉彎了,重物砸在地上。
“丘,丘......”
有人在喚她的名字。在這座孕育金日的宏偉大山身旁,有人卻俯身呼喚一座小丘。然而就是這樣一座小丘,正經曆着一場從創世以來便開始的漫長震動。在黑暗溫暖的山體内部,赤紅色的岩漿翻滾。她睜眼,看到從腹中竄起的火焰,她汗涔涔地伸手去抓。
“天子要抓曹康後人,死的死,逃的逃,到現在就他還活着了。他不躲在老秣,又能去哪兒?”
于是老秣收留了他。綿綿的、細細的、一小片一小片的水聲層層疊疊,如同老秣的丘巒。她想起無數次站在山上遠眺,缥碧色的曲線如魚子般匝密,翻卷着淡出地平線外。
南齊白曾慨歎,老秣的山陵,曠遠不及芷巳,奇麗不及梁葛,卻是溫良至極,如鄰家小女坐于水邊,擡眸對視半刻,隻默默一笑而已。
于是她明白了那時為何有一種奇異而強烈的情感擁裹着了她,為何她看到循環重複的小山時回突然驚慌,卻又很快平複了恬淡的心情。她也明白了為何族人們最終選擇了這裡,選擇這片既不豐饒也非神谕的土地。
她端着果木上前,聽見父親與南齊白的對話:
“夫子就甘願在這兒躲一輩子?”
“此地甚好,不願再往。”
“然曹康之後是終将掌握離火之人。除了夫子,又有誰能使離火複出?”
“留給他人吧。”
她站在門後微微側頭,并未直接走進來。父親注意到她,點頭示意,向坐在對面的男子介紹道:
“小女丘。”
衣服早已濕透。她想起一向那麼性情怪吝的父親,此時竟安安靜靜躺在那具不足六尺的木棺中,任人擡着他颠簸晃動,卻隻是一聲不吭,心裡升起一陣不真确的恐懼。陣痛再次襲來,大山在擠壓變形。
“誰知道天子竟如此深信那個預言。”
父親長歎一聲,接着她知道了那個預言:“有人将得曹康後人之助,掌離火而滅大有王朝。”
她一半感激這個預言,一半怨恨這個預言。
“丘,别害怕......快好了。”
族人們應該已經到了半山。她記得半山腰上,在那峭壁邊的長春樹下,置着一塊昭人刻的石銘。她久久凝視着石刻。銘文曰:
“歧子有德,赤鳥銜火,以滋民萬世。”
她閉上眼,山的心髒在足下跳動。受到赤鳥眷顧的不隻是昭人,他們,合墟最初的孩子,因為後姚的憐憫,被賜予了這片青色的土地。于是他們種下了稻谷,燒制了陶罐,修起了城牆,創造了文字。之後昭、淮、枸來襲,赤胫圍捕,梁人俘虜,疫病肆虐,族不複族。祂生育了他們,也埋葬了他們。
他們默默而來,又匆匆而去。最後一捧土蓋上了,吟誦聲停下了。丘擡頭,一輪圓日弓起雄黃色的脊背。
“快了,快結束了......”
南齊白說,他也見過合墟山日出。惠公三年他出訪昭國,狐氏密謀将他囚留。友人得知,夜叩其館,令其速去,并送南齊白至伊水邊。恰時夜色未消,日頭剛露。兩人對視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