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是可愛,隻是仍不及我在梁國見到的。”
昭公微微笑了。“這卻是錯了,這樹正是我令人特地從梁國褚地運來的,你不是一直念叨,故鄉的桃樹是最好的麼?”
女子輕輕捋了捋耳邊一縷發。“國君不知,樹與人一樣,皆有習性。生于梁國的桃樹,移居于昭,雖有精心呵護,亦是不及于原地沐風飲露。”
昭公放下她的長發。她臉上依舊抹了一點粉,白皙,細膩,隻眼角的顔色有些深。
“我立微兒為太子,可好?”
女子道:“微兒非嫡非長,如此不妥。國君之位,當是公子宿。國君不怕夫人又怨乎?”
“怕什麼!”昭公拉起他的手。“她與我十年,也無一子。宿也不是她的親子,她能有何言?你難道——不願微兒為太子麼?”
“我隻聽國君之吩咐。”
女子的手從昭公掌中滑出,她慢慢去摘耳邊的玉珠。昭公盯着那對翠色小珠,看着它們被指尖捏住,又落到手心。“我送了你一對金,可是昭國最好的匠人花了半年打造而成,為何不見你戴?”
女子道:“妾隻愛玉。”
昭公默默記下了。他欲說什麼,卻見窗外一陣風過,桃枝搖曳,紛紛揚揚,染紅了半個庭院。他想到了夫人嫚,目光落在那被花瓣掩埋的草叢裡。草葉糾纏着,他看得心裡不舒服,那團亂麻又生起來。
“應當叫人将草除了。”
他慢慢理着女子的長發。
而此時,在宮的另一邊,夫人側躺,頭發沿着床邊落下去,耷在地上。女侍走過來,提起夫人的頭發。夫人咳了兩聲,昏昏地叫了句:
“小燭——”
女侍身子抖了一下,朝背後看了眼,猶豫了一下,道:
“夫人,蘭兒在此。”
夫人歪頭看了她一眼。她的頭發被汗浸濕,貼在側額。蘭躲閃着目光。夫人又道:
“娼師呢?”
蘭道:“娼師已經回去了。”
夫人急促地喘氣。她微微張口。“讓她過來——過來。”
“夫人——”蘭忽地想要離開,她看着夫人的臉,不禁哆嗦。“娼師剛剛才走,現在又去叫她?”
“去——去。”
然而這時一女侍急急進來:
“夫人,國君來了。”
昭公進來,看見夫人勉強起身,斜靠着床,連忙上前道:“不必起身,你就躺着歇息吧。”
夫人咳了兩聲,又啞着聲道:“妾因身疾,誤了祭祀,還望國君原諒。”
昭公坐在一旁,道:“夫人不必自責。寡人這一陣子忙于政事,對你關切不足,方有昨日之事。”
夫人道:“妾身不足挂念。昨日昭軍回來,不知戰事如何?”
公擡首望天,緩緩道:“不利。”
夫人聞言,閉眼半晌。
“我聞兄長曷親征,不知其安危。”
昭公瞥了她一眼,道:“我知你挂念兄長,特問了參歲。得知他被巳軍之箭射中,正中左股,因傷而生熱病,至今未知生死。”
夫人雙手緊緊絞着被子,面色慘白。昭公靠近,連忙道:“夫人可有不适?接着他又補充道:“那射中芷公的,正是你的另一兄長典。”
夫人輕輕“啊”了一聲,方覺自己失态,面有愧色道:“兄弟反目,芷竟有此難!”她一時激動,又不住地咳起來。
昭公扶住她,忙問道:“可請疾醫看過?”
夫人微微擡首:“尚未。”她握住昭公的手:“是自小落下的病根,幾日便好,不必勞煩。”
昭公抽出手,指着一旁的女侍道:“快去請疾醫來。”
夫人強起身:“國君不必——”
然而昭公擋住她,一揮手,女侍猶豫一下,出去了。昭公緩緩道:“夫人不必強撐。早知如此,去年十二月便當拒芷公之請,不當攜你一同前往芷國,為世子喜與王姬主婚。隻是芷公之請懇切,特道思念之意,難以辭拒。想是從那裡回來,路上受了寒,方又複發。”他說着,握住夫人的雙手。那手冰冷,不像有人氣,卻還薄薄出了一層汗。夫人眼角微耷,道:“妾遭此運,恐難逃一劫。若有不幸,望公還立宿為太子。”
昭公一滞,松開她的手。夫人眼睛垂得更低,她咬着嘴唇,抽泣起來:
“妾自十五便作君婦,眼見君得芷國之助而得返昭國。其間三年流浪,七年相助,隻恨未能與君育有一兒半女。好在君與妾相識前便有一子,十年來我視其若己出,疼愛有加,欲責其成人。可那梁妘一來,君對宿兒多有忽視。妾如今病重,若是去了,隻望君念舊情,勿讓那梁國賤女欺上媚主,我于黃泉之下也得以心安!”
昭公忽而也似有動容,眼角濕潤,又握住她的手,忙道:“夫人勿作此言!醫人一來,自會治好夫人。”
夫人卻愈發悲聲道:
“當年昭公薨,國人作亂,兄弟奪位。君逃至芷國,妾于貧微之時托身與君,出嫁時隻有小燭一人作陪。昨日祭祀,洛水異象,小燭又棄我而去。妾今在世,孤苦伶仃,僅有君一人而已!”
言此夫人猛然擡起身,左手直直擡起向上。“君若答應妾立宿為世子,并不再廢而重立,妾往日随君之苦,便有所值得了!”
昭公一時激動,道:“我應你便是了!”
夫人擡頭,直直盯着昭公:“君無戲言!國君可叫旁人來,就此立誓?”
恰此時女侍回來報道:“疾醫已至。”
昭公連忙起身,轉頭道:“快叫他進來。”轉首又對她細語:“夫人勿憂,此時身體為重,他事改日再言。”
夫人緊緊抓着被子,沒有再說什麼。醫人上前,先察看了一番,面露猶豫。昭公道:
“夫人所患何病?”
醫人道:“還請夫人右手與我。”
夫人将手緩緩從被子裡抽出來。疾醫搭上她的手腕。昭公站一旁觀望着。醫人久久不言,他緩慢放了手,面色也未見放松。昭公道:
“夫人這是患了什麼病?”
醫人看了一眼夫人,而後起身對昭公拜道:“恭喜國君,夫人這是已有身孕了。”
昭公忽道:“果是有身孕了?”
醫人再拜:“臣之斷無誤。”
醫人瞄着昭公與夫人,一人站着,一人躺着,都不作聲。而後,昭公點點頭,轉向夫人,微微笑着:“夫人現在可放心了。原來是有身孕了,怪不得前些日子就道不适了。定是這幾日操勞過度,昨日才在祭壇上暈倒。”
夫人微微嗯哼了一聲。昭公又道:
“你便好生歇息,勿再憂慮他事。”
言畢,昭公轉身,一揮手,醫人跟上他,一同離開了寝宮。
蘭見到油燈暗了,便端走添了些油。再回來時,她看了眼夫人,卻見她緊閉雙眼,僵挺着,指甲嵌在肉裡,慘白如灰。白紗一晃,黃光摻着灰影在她身上搖。蘭忽而驚懼,上前喚道:“夫人?夫人!”
夫人忽然睜眼,汗珠從前額慢慢滑到下颔。她緊咬着唇,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殆乎,殆——乎!”
她雙手一落,垂在床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