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可有事?”
“我不知。”
“你怎麼不知道?”
“我入宮作了女祝,幾年沒回去。”
“怎麼?”男子盯着她。“好端端的,怎麼要作女祝?”
“好端端的——卻被馬車撞傷了腳。”
蓂又拉了一把伊。“好姊姊,我沒事。”
“隻是腳傷——養一段時日便好。”男子跟着道。
“母親見了,又不知道要怎麼說。”
車晃了兩下,停住,伊一看,已經到了家門前。她扶着蓂下了車。那男子也跟着下來。門開了,跑來兩小役,接着母親匆匆出來,她見蓂靠着伊,上前一把摟住她,忽而落淚:
“怎麼回來了?”
母親低頭,看到蓂的腳,面露驚異,正欲問,那男子上前,母親退兩步,忽而喊起來:“你!你回來幹什麼?”
男子行禮道:“我恰碰見她們二人,我便一同帶回了。”
“蓂被他撞傷的。”
伊添了一句。母親咬牙道:“我們待你不薄,你卻是如何對她的!”
恰這時檀大跨一步出來,立在母親跟前。他緊繃着臉,目光凝在男子身上。男子低首,看着地面,而後慢慢擡了下眼。父親揮手,聲如驚雷落下:
“我未有令與你,你怎自行回來?”
“父親未有回信,我不得已而擅行。”
男子終于擡起頭,與檀對視。伊猛地想起這人是誰了。
“他怎麼也回來了?”
這人便是中容皙。檀未動,皙接着道:
“我今日來,并不隻是一人。”
馬車下來兩人,一個是身高九尺的車夫,另一個身形幹瘦,披散着長發。那瘦小之人先對中容檀道:“中容公,别來無恙。”
父親立着未動:“真是多年未見,公子别來無恙啊——”
衆人皆定,隻有伊暗暗吃了一驚。這人瘦骨嶙峋,形容槁枯,頭雖不動,一雙狼眼卻奕奕發光,悄無聲息地在眼眶中遊走。伊一怔,暗自念道:“這人不就是——”
公子源微微一笑,環顧四周,道:“三年了,依舊是當年之景。”
庭院裡,風聲木冷冷清清,枯枝凋敗,雖已至春,不見一星綠意,仿佛已被時間遺忘。父親道:
“公子難道未聞什麼是‘物是人非’?”
他們對視一眼。皙夾在兩人之中,他道:“父親,且進屋細談。”
伊以為父親會呵斥,但檀轉過身,對母親道:“你将蓂帶進去。”伊準備跟着進去,但父親叫住了她:“伊,你留下。”
皙叫起來:“父親!此事不是兒戲,怎能讓閑人知曉。”
“她是你的妹妹,不是閑人。”
伊停步,皙也立在原地。他的目光陰沉沉遞過來。
“今日沖撞,還請妹妹勿怪。”
伊冷笑一聲,道:“兄長變化之劇,我一時未認出,還是請你勿要責怪。”
幾人來到屋中,默然坐下。鳥兒鳴了幾聲,屋裡沉靜,空氣卻燥熱,梭子似的來回流竄。伊看到皙的目光釘在自己身上,那赤胫也連連觑了幾眼,她老實不客氣地盯回去。她不知父親為何将她叫住,也不知這幾人來訪是為何事,心頭急躁躁的。無奈幾人皆不開口,好像幾座大山,等着誰先搖動崩塌。忽而,她看見公子源抓住衣袖,猛然開口:
“中容公不必掩飾,我知道金烏皿在你手上,吾等正是前來特讨此物!”
有如驚鴻破雲,衆人目光紛紛聚向中容檀,公子源更是兩眼緊逼着她。伊也一震,側目一望,父親卻穩坐如山,眉眼上挑,道:“何出此言?”
“那羽人夜潛入宮,親眼見公子宿将此金烏皿交給夫子。我早料公定不會袖手旁觀,還請夫子将此物還給我們!”
中容檀笑了一下。“還?好大言不慚!金烏本是昭國之物,怎遭你們一偷,卻成你們的了,反倒向我來讨要?
皙擡身,脫口而出:“父親!隻要有金烏皿,我們就能拿到離火!”
檀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忘了當初将你送往宜國,我是如何囑咐的?”
“我不敢忘!所以我一直欲成大業,以報父親之恩!”
“你既然要棄明師而投賊人,我夫複何言!”
皙忽地擡頭想要說什麼,卻又被旁邊的公子源拽住。公子源慢慢抹下目光:“夫子,我敬你為南齊白故人,故先後好言相勸,若執意不交出金烏,吾等便失禮了!”
語畢,那赤胫人站起來,屋子頓時變得逼仄。伊忽而繃緊了身,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皙,他卻不動不言。
“南齊白——哼,若是不提,我倒以為你們忘得一幹二淨了。”
“夫子,你難道還不明白,今日我所作一切,皆是為了恩師麼?”
“那麼,當初白被溫公捕殺,怎不見你站出來?”
“......隻因我四處逃難,亦是自身難保。”
“那當年公子至于畢國,呆了三年不願走,可是為了逃難?”
檀挪了下酒杯。公子源歎一口氣,給那赤胫遞眼色,那赤胫又坐下了。檀看着他。公子源開口道:
“唉!夫子,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用?我們眼見離火就在眼前,卻抓耳撓腮不能得,怎叫人不急呢?”
檀的目光忽地變得尖利。“離火——”
公子源慢慢轉過頭,看向那赤胫。
“此乃大幽環氏之後,劼居也。”
伊看過去。劼居揭開頭巾,她一愣,這不正是三年前遇到的那赤胫麼?
“當初從蠻蠻獸手中奪下離火的,正是大幽環氏與迮氏二人。他們懷離火逃至南方,擁山自立為王。但到閏,即是劼居之高祖父時,他與迮氏之後匪起了沖突,并怒而殺匪,懷離火而走,其将死之時,将離火秘密傳給劼居之父巴窪。巴窪死後,無人知離火所在。但劼居道其幼時見巴窪每年往南方,極可能是離火所在之地。現在劼居已經找到離火所藏之地。”
“但我們縱知道了又有何用?金烏皿不在我們手中,而且——”公子源的聲音忽地變得緩而長。“夫子也不願告訴我南齊子的後嗣在何處。”
“我早已告訴你——”
“可我聽說夫子知道天子派了刺客來,提前帶着他躲到桃縣去了。”
檀忽地盯着他。“你從何而知?”
公子源的語氣緩下來。他慢慢地擡手,卻去端那酒杯,又慢慢抿了一口。檀就一直盯着他的動作。公子源放下了酒杯。
“夫子啊——離火,需要曹康之後來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