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姬搖搖頭。“我已問過,她也并不知道多少。”
“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伏姬若有所思。“你知道,四方大亂在即,恰這時丢了一件要緊的東西。這東西若不醒來,也并無什麼事,可我覺得總是找到了才心安。”
她卻也沒告訴伊是什麼東西,又一陣風似的走了。
馬車又颠了一下,伊心中不悅。“好!我們女子自是粗鄙,竟不見你随公子源數年,可有什麼功就。”
“真是婦人之見!你卻不見昔宜文公十七歲出逃周遊各國,六十歲才回國登位,一登位便成千古霸業。胸狹如此,你們隻适合做桑蠶之業,年年有收,歲歲見得。”
“好個偉君子!”
“女子向來薄恩少義,”皙狠狠攥緊缰繩,“昔我在畢國時,畢隐公那寵妾竟以為我們不過落難之人,三番二次加以羞辱。不過是個出生卑賤的巫人罷了,竟如此恃寵而驕,趨炎附勢!”
他說罷一頓,缰繩懸滞在空中,話語激烈、顫抖,像撲騰着一隻被網住的小鳥。“當年宜文公流亡至鄧國,鄧哀公聽聞他身異于常人,将他關在室内三日不供飲食,以觀其神态,何等傲慢無禮!宜文公登位後首伐鄧國,俘虜鄧哀公,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将他也關在室中三日斷食,使鄧國上下無不惶惶,群臣跪而求解國君,百姓哭而獻糧與宜,真乃大丈夫之威!你可曾享受過此等威風?”
皙眼中抽搐着興奮的、饑渴的光,他敏銳而炯炯有神地盯着前方,仿佛在搜捕着什麼獵物。一些零星、宏大而細節的畫面像旋忽鳥似的斷斷續續閃過他的腦中。自十五歲離開平玮,他第一次感到複仇輕快的雙翼如何将他高高托起,以俯瞰凡人終生難見之景。他到勝子門下求教三年,可那三年裡他又學到了什麼?無非是古往至今聖人賢者的陳腐濫言——現今諸國争霸,禮樂皆崩,連天子都自身難保,還顧什麼尊卑有序、友愛善人?他坐在榕樹底下聽得昏昏欲睡。那時恰好遇見楚生,将他引見給了公子源,他這才明白他需要的是什麼。他也記得當時他的老師——勝子,聽說他将事公子源時,氣得罵他将“不得善終”。
那時因有遊俠行刺,公子源不得不離開宜國,往梁國投靠他的母舅梁惠侯,路中遭盡磨難屈辱——他已不願再細想。他們終到了梁國,四年後又動身前往巳國。恰時芷國内亂,公子典塗也逃至巳國,兩人便立盟結義。後赤胫前來,告訴公子源離火一事,他們便又離開巳國,來到南方四處尋找,幾乎已确定了離火所在之地。此時金烏皿一到手,大業便指日可待!
他要報仇!他嗅到了氣味,也聽見了聲音——他在奔馳。
伊忽然笑起來,道:“我倒也聽說過類似的故事,說是一個人受了辱如何奮力,将從前的羞恥一并推倒,旁人也對他崇敬起來。”
皙還沉浸在畫面中,嘴唇無意識地翕動:“什麼?”
伊繼續道:“你講的都是些仁義禮信的大事,而我隻是偶與宮女閑聊,聽得了這件事。這故事講的是從前一個榮國人,名叫居,這居才能平庸,卻也想一切男子那樣幻想着能幹出什麼功業,以供後人瞻仰。可不巧這居有個兇厲的妻子,這女人全不顧什麼淑均溫良之訓,相貌平平,還不以為恥,說氣話來兇神惡煞,老虎都得震兩下。她就仗着這極大一副嗓門,平日裡盡欺壓丈夫。這居在家裡受盡妻子折磨,懦弱不敢言,出了門又要強逞大丈夫氣概,可街坊鄰居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怕妻子,極盡取笑他。居當面不敢說什麼,背地裡卻好幾次想:‘我本是經世之才,卻被栓在婦人裙下轉悠,被人恥笑至今!’”
“那天居受了窩囊氣,悶悶一個人跑到河邊,心中懊喪不已:‘可恨當年娶了這麼個惡神,這種日子何時才能到頭!’想着不覺淚下。這時從河裡卻爬出一隻鼎口大的玄龜,龜殼熠熠發光,不似凡物。居瞠目結舌,這玄龜開了口:‘吾乃北帝蒼沉之仆,因觸怒神靈,被貶至凡間,昨日偶至岸邊,卻被漁人網走,獻給了榮伯。現在榮伯欲将我作為貢品祭祀,你若能救我出此困境,我當厚禮相報。’居一驚,汗涔涔醒來,才發覺是個夢。次日他跑至城中一問,得知榮伯果然獲得了一隻碩大的玄龜,欲将其獻給神靈。居大喜,想進見榮伯,卻被攔住,他便想到用錢賄賂門人。于是他連忙跑回家去,撞起膽問他的妻子家裡的錢放在何處。他妻子一聽,惡聲惡氣道:‘今早都不見人,回來便要錢!田裡的地耕了嗎?’居見妻子面色鐵青,雙目如鈴,雙腿直打顫,但一想到玄龜許諾的榮華富貴,便哆哆嗦嗦道:‘我拿錢有要緊的事。’居害怕之下竟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原委告訴了妻子,妻子一聽,火冒三丈,舉起手中的紡錘,對着丈夫的腦袋就是一陣猛敲:‘我讓你去!我讓你去!你是什麼下三濫的泥巴腿子,也敢去攀那些王公貴族,做這般青天白日夢?’可憐這居從此被敲壞了腦袋。旁人知道了,反倒同情佩服起他來,‘有他這耐力,若不是那婦人拖累,難道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到的嗎?’”
伊話音一落,倒作出嚴肅的姿态,皙罵道:“我以為你入宮倒學到了什麼本事,卻是與下人厮混,知道了一番巧言詭辯。你與那兇婦又有何區别!”
伊毫不客氣:“我自是不敢與兄長比肩。”
“父親為什麼要叫上你!”
皙猛地恨恨道揚起缰繩:
“成此大業者本該是我!”
然而這時突然傳來一陣鼓聲。由遠及近,緩緩蕩來。皙皺眉,擡頭望着城牆上落下的黑幕,道:
“怎麼回事?”
他猛地拉緊缰繩,想要加快速度,而這時那馬不知受了什麼驚,轉彎時突然勒步,四蹄亂蹬,左右扭動,嘶嘶厲叫,帶着車子幾欲傾翻。
“這畜生!”
他下車去牽馬,那馬卻毫不聽他的安撫,險些将他踢到在地。馬的叫聲在夜裡劃開一個口子,一切被黑夜隐藏的的聲音與畫面都從這個口子沙沙漏出。那邊道上傳來巡邏的士兵的聲音:
“什麼人在那兒?”
皙一轉身,把伊從車上扯下來,而這時士兵的聲音喧嚷着過來:
“是——是那人?”
“快去看看!”
皙一看,前後都有火光搖晃着過來。伊忽地拽住皙,皙剛想作罵,伊便一拐,帶他進了一巷子裡。士兵從他們身邊跑過。
“隻有馬——人哪兒去了?”
“要抓住——刺殺小公子還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