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唯恐回去遲了，衆人先行了，那時真真是進退不得。他仰頭面天，鳥兒啼啾。他竟覺得那鳥自由。皙忽将桶摔在地上，桶骨碌碌滾下坡去，不見了影。
“我不取了！先回去，看他們怎說！”
皙終于暢快起來，隻覺渾身輕松，似有螞蟻爬動，擡腿便往回走。
“若是重要的事，也不得交給我，就是沒有水，想來也礙不了什麼事！”
皙這麼想着，欲加快腳步，卻忽地停住。他看着面前兩條路，竟拿不準從哪邊過來的。又看看日頭，竟覺自己偏了方向，一時原地打轉，左右遲疑，心下慌慌。正當那時，旁卻響起一個清脆脆的聲音：
“你，誰？”
皙忙回轉頭，卻是一個女孩，提着半桶水。他覺面前之人有些眼熟，見那女孩的目光開始還亮亮的，見了他便暗了兩分，身子也往旁邊扭去了。皙忽地恍然，忙道：
“你，你不就是——”
他想了片刻，才想起先前陰南叫這女孩惠，他喊了一聲，惠卻不語，匆匆往前面去了。皙方覺剛才的話有幾分失禮，來不及懊悔，忙跟上那女孩的腳步。
“你回疾禮家去？”
惠也不擡眼，低聲道了句：“是。”
皙忙道：“我也正是要回去。”
說着他去接惠手中的桶，惠卻抓得緊，不肯松，倒往旁邊趔了兩步。皙一時窘迫，嘴上喊着她的名字，又伸手去接，惠見拗不過他，手松了兩分，讓他把桶提過去了。
皙這下才定了心。他見女孩畏怯不語，發髻淩亂散開，斜搭在肩上，也隻攏一下，不肯停下腳步打理。皙尋思着這女孩相貌與疾禮夫婦并無相似之處，又見穿着氣度不似下人，便主動開口道：
“不知你是疾禮家中何人？”
惠瞧了皙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皙以為她不想作回答，卻聽見她輕聲道：
“我是他們收的義女。”
“義女？”皙明白過來了，他忽提了興趣，又問道：“那你可知你的親生父母？”
惠低着頭，皙看不清她的臉色，過了一會兒，卻聽見細細的泣聲，再一看，惠竟用手背擦着眼淚。皙慌了神，隻悔自己問得莽撞。“我早知女子心思細膩，不該直接問了話去，又惹了些是非！”
他忙道：“也怪我不該問這話，引了你的傷心事，我見疾禮待你如己出，也算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莫要再哭了。”
惠卻愈發嗚嗚哭起來，一時消停不下。皙勸了一會兒，也無話可說了，隻得任她哭去。
“本想打聽些事情，卻弄了這麼一出。罷，罷，我也不必勸了！”
将走到疾禮家時，皙将惠叫住了。“你且先在外面玩會兒，裡面人多事雜的，也不是你一個女孩待的地方。”
原來皙怕疾禮夫婦見了惠哭起來，少不了一番詢問，怕耽擱了公子源的正事，便叫她停在這兒。惠倒也聽皙的話，站在那楊樹下，舉着袖子擦淚。皙提着桶，越過籬笆，正欲推門，那門後卻似有什麼重物撞上來，皙忙往後退兩步，門猛地一開，一個血淋淋的東西滾到地上，顫抖着，大口喘着氣。皙忽地渾身發麻，雙目刺痛，他仿佛看到那蜷在地上的是自己——而他也真的倒在了地上。
在被地托住的那一瞬間，他看到公子源不緊不慢從屋中出來，後面跟着斤牧與劼居，再後面是盧、仲亢與廣嚴。公子源略一瞟，看到躺在地上的皙，高聲道：
“怎麼——”
說着他走到皙面前，皙看見他左手提起一條東西，熾紅的，熱氣噴到臉上，他幾乎睜不開眼。而那時公子源猛将那東西狠刺下來，皙大叫一聲，隻聽得滾沸聲滋滋，如千萬鬼靈齊齊冤訴，皙覺得身體在撕裂，裂成鐵鍋底下接連生起而又牢牢附着的氣泡，忽地一個氣泡脫了鍋底，悠悠上浮，觸到水面的那一刻，又忽地碎開，隻留一縷白氣。尚留在鍋底的氣泡，見打頭陣的未回來，如脫缰似的，恐後争先朝上遊，水面嗚嗚騰起大片白霧。皙困在這白霧裡，水聲沸沸揚揚，他如瀕死之人舉起雙手，而一隻手穿過白霧，穩穩接住了他。
“皙兄，快起來吧。”
皙猛睜開眼，隻見盧蹲在面前，将他扶起。他恍惚喃喃着：“怎麼，怎麼.......”
“你又沒受傷，還慫着幹甚！起來趕路了！”
皙聽見仲亢的聲音，才猛然醒覺過來。一轉頭，隻見公子源提着一把劍。旁邊那血人爬起來，皙看清了，那人正是年歧，他如被抽了魂，口中喊着：
“公子！公子——現在可相信我了？”
公子源卻不看不應，隻舉着那寶劍，風吹起他的鬓發，拂到刃上，片片斷下。他如癡似狂，在那瘋癫的神色中，卻藏着狠厲的冷靜。皙跳起來，跌撞着往屋裡去。
“怎麼，怎麼——”
地上是紅殷殷的，大片大片的，洇染開。血還未幹，爐火也未熄，兩者相輝映，愈發紅的厲害。陰南倒在爐子邊，火燎着她的長發，發出細微的噼啪聲。她的衣服幹淨，幾看不到血，倒像是睡着了。而她身旁坐着疾禮，垂着頭，胸口的洞黑黢黢的，兩隻綠蒼蠅從那洞裡爬出來。
皙松了抓住門的手，忽覺幾分刺痛，一看手心紮進兩根木刺，冒了點血。他把兩根刺拔出來，扔在地上，慢慢退出去。回頭時，衆人都出了院子，隻年歧還佝偻着站在原地，像件被忘掉的舊衣服。皙快步走過，也不看他，隻追上公子源。他欲問話，但公子源神色漠然，眼中隻有那把寶劍。
“你方才回去，看到了什麼？”
仲亢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道。皙卻想起什麼，猛一擡頭，那樹下已空無人影。此時頸後一痛，皙舉手去抓，拿到面前一看，是一隻黑色小蟲。那小蟲霎時爆成一灘黑漿。盧耳尖聞到了，轉頭道：“什麼聲音？”
皙卻面向西天。雲朵似水流波紋，他對着那雲攥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