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說那本遊記怎會忽然出現在他的殿中,果然是有人設了圈套引他前來。
這麼多人,好不寂寞。
神仙渡果然是個好地方,一會兒全埋了當他的陪葬。
讓雲寒衣想不到的是,他未看來人一眼,來人也未看他一眼——滿山頂的人,全都圍着一株白得看不清莖稈的草——仿若崖邊沒有雲寒衣這個人。
遊記上也沒寫神仙渡上有什麼稀罕的奇花異草啊。
“現在采下是沒有藥性的。”一個虛浮無力的聲音先開了口,一聽就是個氣血不足的病秧子。
雲寒衣陡然一愣,右手跟着卸了力,筆觸頓得生硬明顯,眼看畫是沒救了。
他依舊背對着人群,但還是悄悄挪了挪身子,用餘光偷偷瞧了兩眼——那個跟了他一路的腳步竟隻是恰巧同路?
竟然真是來采藥的?那些殺手也都是來采藥的?不是沖自己來的?
極樂淨土的尊主在這裡這麼不值錢?
這草什麼來頭?
雲寒衣在餘光裡看到那群一身流寇裝扮以隐藏殺手身份的人圍成半圈,嘀咕了幾句,隻聽到一個問一個的說有沒有交代怎麼個采藥法兒,等半圈人挨個搖了搖頭後,其中一人開了口,“上面隻吩咐了采藥,管他什麼藥性。”
另一個人悄悄拽了拽他,低聲提醒道:“大哥,要是真有什麼說法,這可是大主子交代的差事,算咱們辦砸了可是要……。”那人沒說下去,但這半圈兇狠外露的人都不由自主縮了下脖子。
“大主子”,路蒼霖在心中暗暗重複着這個稱呼,重新估量着仇人與路家的關系,确定這夥人不是簡單的流寇。
以他寥寥無幾的江湖見識,追殺他的人僞裝成流寇或是别的,他都沒有能力識别,甚至他們在他面前便如此毫不隐晦地議論“大主子”的命令,俨然一副唾手可得的模樣——這僞裝不是給他看的。
難道雪雲霞還牽扯着另外的人?
路蒼霖面上不顯,仍舊用一副人畜無害、軟綿綿的語氣與來人商量,“各位若肯将此草讓出,我願補償各位的損失。”
他不缺銀錢,缺的是命。
路蒼霖小心翼翼護着那株瑩白的草,從懷中掏出一包沒疊結實的油紙包,迎風抖了抖,露出厚厚一沓銀票。
這些是提早準備好的,為防有人也來采藥,與他争奪。
眼前的幾人身體壯碩,并不需要雪雲霞續命,也許連這株草叫什麼都不知道,無非是為了銀錢。
若非日前變故,養尊處優慣了的路蒼霖也毋須親自奔命前來采藥。
雲寒衣望着将升未升的朝陽,面上不顯,心裡卻惋惜地歎了口氣。
那個軟綿綿的聲音主人裹在一身灰撲撲的厚棉衣裡,渾身上下隻露出一雙圓圓的眼睛,澄澈的眼神閃爍着無辜的單純,像一隻還不知自己即将落入遍地勾刺的陷阱裡的小鹿。
一路上山,還以為此人心志堅定不同常人,卻不想愚不可及。沒有長角的小鹿,毫無實力,竟妄想用錢财和亡命徒談交易。
雲寒衣重新蘸了顔料,将那一絲惋惜從心裡壓下去,不再為将死之人浪費心神,用左手握着右手手腕,翻來倒去地試圖從各種角度搶救他這幅壞了的畫。
但那團灰撲撲的影子,總能不聲不響地闖進他每個角度的餘光裡,一幅簡單的日出圖愈發難改。
殺手們見了銀票,互相交換了眼色,果然便有一人走過來取走銀票。
路蒼霖緊盯着眼前這夥人點驗銀票,直到看見他們露出滿意的神色才松了口氣。可緊接着,一條鞭子伴着呼嘯朝雪雲霞甩了過來。
他來不及思考,以血肉之軀擋住奔騰的鞭勢,雙臂虛抱着護住那株随着朝陽升起而漸漸顯露出煙霞之色的白草。
即便穿着厚厚的棉衣,那條鞭子仍将他抽得吸了口冷氣。
“既已收下銀票,為何出爾反爾。”路蒼霖的聲音太軟弱,質問起來毫無氣勢。
“老子收了這銀票,便先不接那采藥的差事。”拿鞭子的人擡手虛點着路蒼霖,“不過,咱們還有别的差事要做。”
“什麼差事?”路蒼霖心中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依舊軟綿綿地,像是順口責問。
來人未再回答,卻又甩出一鞭子,抽在無處可躲的路蒼霖臉上,将他的棉帽卷起。
一張蒼白柔弱的臉,再無遮掩地暴露在山頂所有人的目光中。
“若無人來采藥,咱們便拿回這株藥草交差,若有人來采藥……”殺手們圍着路蒼霖上下打量,互相遞了眼神,沒再說下去。
路蒼霖心下了然。
雪雲霞十年一開花,隻在朝陽初升的瞬間變成煙霞之色,此刻将其以特殊手法采下,才有那獨特的藥性,差一點,便隻是一株再普通不過的草。此乃可遇不可求的機緣,是以記載不多,又因其用法過于兇險,幾乎無人嘗試将其入藥。
這世間非它不可的,怕是隻有路蒼霖一人。
路蒼霖今日若不來采藥,那人拿着雪雲霞便是捏住了他的命脈;若是他來采藥,那便是請君入甕。
總之,他今日是難逃此劫。
背後之人與路家的淵源,比路蒼霖能想到的更深。
“既已将死,可否請各位告知買·兇之人,也好叫在下到了閻王面前可做分辯。”路蒼霖好似已認命,瘦弱的身形縮在雪地裡,聲音微微發着顫。
也對,實力相差如此巨大,由不得他不認命。
落入陷阱的小鹿,已然走投無路。
雲寒衣對着自己的畫,又歎了口氣,他忽然很想看看這隻小鹿那雙圓圓的眼睛,此刻是否裝滿了無辜的恐懼,還在強自鎮定,好不可憐。
隻是這樣的眼神他見得多了,沒有反抗能力的弱者,隻會用這樣的眼神乞求。可是這又有什麼用,生活隻會向兇狠的人低頭,弱便是原罪。
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人間定律,雖然雲寒衣莫名覺得可惜,可他實在想不出理由為了這隻素不相識的小鹿去改變什麼。
那夥殺手本不欲多費口舌,也許是收了路蒼霖的銀子,也許是眼前斯斯文文的小公子孱弱得實在算不得一個對手,其中一人頗有憐憫地回應了他,但仍舊避開了回答。
“今日便不是便宜咱們,你也得死在别人手上。不過咱們既然收了你的銀票,自然讓你走得痛快些。”
“可否請各位稍等,這株雪雲霞我已等了十年,隻想看看它盛開的樣子。”路蒼霖頓了頓,輕軟怯懦的聲音裡合着一點毫不起眼的蠱惑,“合着藥性采下它,各位可拿去交兩份差事,豈不美事。”
殺手們有些躊躇,多等易生變,可又能生什麼變呢?
眼前這個病秧子絕翻不出什麼花兒來,崖邊畫畫的紅衣男子倒有可能是個變數,他們和單純到蠢的路蒼霖可不一樣,絕不會天真地以為那真的隻是個登高采風的書生,可這麼久他隻是專心作畫,且手底那幅畫被他糟蹋得東抹一塊西補一塊,毫無條理,手忙腳亂,對奇藥和那厚厚一沓銀票好似都全無興趣。也許并不是一路人,互不幹涉罷了。
路蒼霖偷偷觀察着圍了他一圈的人的臉色,又順着殺手們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依舊專心作畫的雲寒衣,繼續誠懇道:“将死之人,已無他念。銀票都已給了各位,我身上還有幾幅畫作倒算是上品,一并給了各位,總能當上幾兩銀子,還請給個方便。”
說罷他便又掏出一個油紙包,比之剛才一抖就裸|露在外的銀票,裹得十分精細認真,像是特意的收藏,看上去的确是值錢珍貴的模樣。
也許是路蒼霖的聲音太過人畜無害,也許是那雙裝滿無辜的圓眼睛太過良善,也許是他一開始的出手太大方,總之殺手中走出一人,接了油紙包,幾個人沒再說話,圍坐在一起,靜等花開。
其中一人打開了油紙包,裡面果然包着幾幅精美絕倫的工筆畫,山水猶如活景,當是價值不菲。
流水淙淙之聲猶若響在耳邊,繁花豔麗之色仿佛有香氣襲來,幾人即便毫無品畫修養也忍不住互相傳閱摩挲。
路蒼霖看到那五人挨個摸過畫作,暗暗松了口氣,便專心緻志等待日出,一眼不錯地盯着眼前逐漸絢麗的白草。
常年冷清的山頂今日聚滿了人。
有獵手,有獵物,還有旁觀之人。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日出,花開。
日出之後,花開之時,生命起始,必然也會有生命在此地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