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棠倔強地抹掉眼角的淚珠,領着唐枝去找嬸嬸。
穿過小菜園旁的碎石子路,逐漸靠近奶奶家,人多雜亂,兩邊的空地紮了好幾個帳篷,來來去去的人身上披着顔色不一的喪服。
偶爾會有人朝唐枝打招呼,唐枝不熟隻微笑着點頭,恐于家族社交,隻想趕快找到媽媽。
“媽。”
踏入奶奶家的院子,唐枝便看見正在擇菜的媽媽和伯母,旁邊還坐着一個看起來有些眼熟的阿姨。
“呀這不是枝枝嗎?真是出落的越來越标志了,談朋友沒啊?”
唐枝聽着自來熟的聲音,雖有些反感,但還是在她的聲音中捕捉到了熟悉感。
“枝枝,這是宋阿姨。”
宋阿姨?
唐枝試圖在腦海中搜尋這個宋阿姨的身影,但總感覺差點契機,想不出來。
“鎮上的出租屋,住我們前面的宋阿姨,記得嗎?”
周時珩的房東?
這是唐枝在短暫時間裡靈光乍現的最好結果,回憶慢慢上湧,記憶裡确實有這麼個宋阿姨,巷子裡常傳來她大嗓門的聲音。
難怪覺得聲音熟悉。
“記得。”唐枝點點頭,乖巧坐在媽媽旁邊的空凳子上喊道:“宋阿姨好,大伯母好。”
“枝枝,上大學感覺怎麼樣?累不累?”
面對伯母和阿姨的追問,唐枝略感力不從心,應付之後想起什麼,直接反客為主,問起了宋阿姨問題。
“宋阿姨,你們現在的房子租出去了嗎?”
“沒呢,之前租給小周那孩子,他房租九月才到期,才空出來沒多久,也差不多要租出去了。”
“我過兩天能去看看嗎?”
唐枝說出這句話時,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麼,她就是莫名想去看看,哪怕那裡已經沒有他居住過的痕迹。
“可以啊,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沒,就是……有複讀的朋友想租房子,拜托我去替他看看。”
唐枝滿口胡鄒,結巴的話語漏洞百出,可宋阿姨大手一揮,偏就信了,随即便開始掏口袋。
“來,這是鑰匙,你看完到時候把鑰匙放在門口的花盆底下,我回頭去拿。”
“謝謝阿姨。”
而後幾個大人東一句西一句聊着八卦,倒是沒人再關注唐枝。
把手伸進口袋裡摸着冰涼的鑰匙,唐枝心中卻是暖暖的。
她想去瞧瞧,周時珩眼睛裡的那扇窗,是什麼樣的。
“哎呦我滴親姐嘞~你怎麼就走了啊~”
猛然出現的哭聲刺破唐枝的耳膜,她将視線投過去,發現有人跪在不遠處的堂屋門口,穿着白色喪服,哭的不能自已。
順着她哭拜的方向,唐枝望過去,一口棺材擺在那裡,前頭放着燭火和一個燒紙用的陶瓷盆。
哭喪的人唐枝不認得,但她發現那人哭的厲害,卻始終未見一滴眼淚。
真正傷心的人,應當是哭不出來的吧。
唐枝瞥見棺材旁邊坐着發呆的姑姑,她似乎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許久了,表情呆滞,頭發淩亂,面色蠟黃,顯然是好幾夜沒睡踏實了。
猶豫良久,唐枝起身,輕輕在吳梅耳邊道:“媽,我去給奶奶燒紙。”
“唉,去吧。”
踱步走到姑姑身邊跪坐在蒲團上,唐枝拿了一沓旁邊的黃紙,默不作聲地放在盆裡燃燒。
記憶裡,姑姑并非爺爺奶奶親生,但在父母這個年代,興許是家裡沒有女兒,老一輩總愛湊個“好”字,因此姑姑雖是抱養來的,但十分受寵。
縱使奶奶重男輕女,不喜歡唐枝,可對姑姑卻是偏愛至極。
好奇怪,唐枝想。
奶奶不喜歡她,卻喜歡姑姑和表妹。
哦,她想起來,因為奶奶的心從上一輩開始就是偏的,她本也就不喜歡爸爸。
“姑姑,節哀。”
她不知道用怎樣的言語安慰唐婉雲,隻是默默坐在她身邊陪伴着,這個打小帶着自己玩樂的姑姑。
唯一她後來替姑姑做的事情,是奶奶下葬那天,村頭嚼舌根的老太太們東一嘴西一嘴。
說什麼“抱來的終究比不上親生的,連滴眼淚都沒掉。”
說什麼“這麼多年養了個白眼狼。”
唐枝實在難忍,握着拳頭沖上去替唐婉雲辯駁:“哭的大聲就是難過嗎,不哭就是不傷心嗎,我看哭的最大聲的那些人都是裝的!”
她親眼看見的,屍體火化的那天,最後繞着遺體告别走一圈時,姑姑捧着遺像走在她前頭,無聲地哭到近乎窒息,出門後癱坐在台階上起不來身。
人生啊,遍布形色的角色,唐枝愕然,知曉改不了那些老太太的有色眼鏡,片晌的沉默隻是她們自知理虧,興許再次嚼舌根就是:
“遠山家那丫頭脾氣大的很,一點都不曉得尊老愛幼,哎呦,以後怕是嫁不出去。”
亦或者:
“我瞧着遠山家大丫頭書真是白讀了,光長得好看,以後指不定做些什麼呢。”
無所謂,唐枝揚長而去,昂首挺胸,覺得自己始終打了一場勝仗,替姑姑打的。
奶奶下葬當天,唐枝沒什麼需要幫忙的,按着村裡習俗,女性一律不許跟随,她就坐在院子裡,吹着清風,看空曠的天。
村裡的天空分明額外廣闊,不似城市裡高樓林立,四方天空皆是棱角,卻依舊壓的她喘不過氣。
“小枝啊。”
吳梅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唐枝還未回頭就感覺到頭頂被人溫柔撫摸着揉了揉,她下意識想躲,但知曉來的人是媽媽,便止住了。
“腳怎麼樣了?嚴不嚴重,這兩天太忙,也沒顧得上你。”
“沒什麼事,就是不小心扭了一下。”
但她說這話時神情落寞,若有所思。
原本這兩天堅持敷腳加貼膏藥,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前天試着跟練音樂,隻要稍微收着點力度,并不會有什麼影響。
但原本以為這趟回家隻待兩天,返程能正好趕上籃球賽,卻沒想到這一待就是三天,昨天臨時改了明天返校的高鐵票,明天上午的籃球賽根本就來不及了。
邱哲昨夜發消息詢問她,她雖不情願,卻也隻能告知無法準時參加,一再表示歉意,但畢竟是外力因素導緻,邱哲隻安慰她下次還有機會。
但唐枝心知肚明,這樣的機會,很難再有了。
她昨夜蒙在被子裡傷心許久,小聲嗚咽,盡管農村的自建房隔音效果還不錯,她也不希望父母為之擔心。
她隻覺得,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是命中注定,老天爺在以這種開玩笑的方式告訴她,本不該屬于她的東西,不應異想天開。
“小枝,之前不是說想去宋阿姨家的出租屋看看,今天沒什麼事了,你帶弟弟一起去街上逛逛,媽給你轉點錢,想吃什麼自己買。”
唐枝将哽在喉嚨的情緒生生咽下去,調整好情緒之後擡眼看向吳梅。
“去吧。”
吳梅又輕輕拍拍唐枝的肩膀。
“謝謝媽。”
家裡有電動車,奈何唐枝不大熟練,安全起見,她帶着唐銘一起坐公交。
步行至村頭的公交車站,唐枝掏出手機,點開與鍋包肉的聊天框,上面的信息停留在昨夜她與鍋包肉關于“無法參加籃球賽啦啦操的遺憾”這一話題的傾訴。
鍋包肉最後一句回的是:
[鍋包肉:小吱吱,我夜觀星象,掐指一算晨曦微光中,幸運女神會忽然降臨,你要轉運啦!]
唐枝哭累了,迷迷糊糊看着這句安慰性質極高的祝福睡着,還未來得及回複。
[小吱吱:謝謝肉肉,昨天實在有點難過,借你吉言接好運啊!]
但唐枝清楚,無論再怎麼接好運,籃球賽這件事都錯過了。
但她不是會将自己的負面情緒無端無休止共享給朋友的人,所以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的打算。
就仿佛,隻要她不提,這件事就沒有續集,翻篇了。
——
公交車停靠點在唐枝高中學校對面,她牽着唐銘,按照熟悉的路線穿過小巷,隻是這次又多往前走了幾步,正是過往三年她不曾踏足過的那片區域。
曾幾何時,周末時她也曾經過那道鐵門,但每每經過,都會下意識加快腳步,不敢多加觀望,生怕心思透過這道鐵門就被人看穿。
唯有每次深夜,坐在窗前學習,看着對面同樣在黑夜中電亮的台燈,即便隻能看見一道影子,她也覺得倍感心安。
暗戀者不會計較,如此已是滿足。
推開鐵門,入目是一方小院,院子的角落裡種着幾盆已然枯敗的月季,唐枝大概能猜到這是宋阿姨從自己家移栽過來的,但未養活,因為自己家裡有比這更繁茂的月季花,生機勃勃。
她雖未曾踏足過這裡,但依舊能輕車熟路地走向某一間房間。
這套房子有兩層,算起來有三四套單間在出租,專門出租給陪讀的家長或者不願住校的學生。
唐枝的腳步穩穩停在一樓左手邊虛掩的木門前。
手觸碰到木門上因為太陽暴曬欠起的紋路時,恍惚間仿佛推門就有那麼個少年坐在窗前回頭望着她。
這一步,她跨越了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