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人從保險櫃裡拿出一大摞文件遞給蔣在野,然後出去了。
蔣在野坐到沙發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一臉愁眉苦相:“一想到下午要面對什麼,就好想跑啊。”
奚越不知道他要面對什麼,但是蔣在野都覺得麻煩的話……奚越神态變得嚴肅了一點。
蔣在野見狀,黏黏乎乎地湊上來撒嬌:“哎呀哥哥,你怎麼這麼好玩?你突然變得好嚴肅,你在為我擔心嗎?”
奚越和他拉開一點距離:“是啊。”
這下,蔣在野不說話了。
“我會幫你的。”奚越承諾道。這畢竟也是他的工作,相當高薪的工作。
然而到了下午,奚越也想跑了。
難怪蔣在野這麼不樂意這個活,換了誰都受不了。
辦公樓是一棟隻有四層的小樓,結構上很像國内那種上個世紀的招待所,簡單點說就是非常簡陋,給人一種随時能跑路的感覺。
就是這樣一棟樓,是許多底層華人移民,和一些沒有身份的勞工的希望。
蔣在野的辦公室在四樓,不算大,二十多平。現在辦公室裡擠滿了人,辦公室裡站不下的就在走廊、樓道、甚至樓下排起長隊。
大部分的别的辦公室都鎖門了,工作人員在樓下維持秩序,生怕這些人一個不注意被叉車撞到。碼頭上到處都是大型機械工具作業,很危險。
要不是底層華人移民基本都說的英語——三代開始的移民,中文已經不是他們的母語了——奚越真的會覺得他正在國内的工地上,某個包工頭臨時搭建的闆房。
人人生活都不容易,人人都好委屈,人人都想得到工作機會。
安置他們、安撫他們——這就是蔣在野需要做的事。
奚越終于明白路明博的用意了,蔣在野說話可太難聽了。
不是罵人,是一種直白的難聽。
對一個最高學曆是CC(社區大學)的ABC,他說:“我怎麼給你安排教師編制……你老家山東的?你回去也得考公。”
奚越接過話題:“你好,孫先生,我看資料上說,之前給你介紹過華人學校……你覺得待遇不夠好?想去私立學校當然沒問題,祝福你早日拿到資格證書。”
孫先生還想說點什麼,蔣在野瞪了他一眼,他灰溜溜走了。
然後是下一個。
有一個變賣了全部家産潤過來的,來了之後才發現美國考證沒那麼容易,現在全家老小在韓國城刷盤子。
這種有正經身份的都還好,他們找過來,如果聽得進去話,那麼辦公桌上就有現成的合同。簽了,接受培訓,之後上崗就能賺到錢,勤快一點餓不死。
沒有身份的是最難纏的。
蔣在野要花很多時間聽他講他有多慘,然後被異想天開地要求一個體面能掙錢,下午四點就下班的工作。
蔣在野說話非常不客氣,奚越觀察了一會兒,幹脆和他用英語小聲地交流,讓他重複自己說的相對委婉的話術。
這樣一來動作慢了不少,但确實願意簽合同的人變多了。
“我不在乎他們簽不簽,餓死。”蔣在野說,“但他們不能搞出亂子。”
奚越完全理解。同樣的血脈被視為一體,美國政府對所有華人是一個态度。
總要有人出面承擔社會責任。
遇到可能第一次來,非常不配合的,不用蔣在野甩臉子,就會被排在後面的和他打過交道的人轟出去。
蔣在野年輕,但他的身份在這些人中德高望重。可以請求他,不可以忤逆他。
直到輪到一個牽着小女孩的瘦弱的女人來到辦公桌前。
她張了張嘴,然而還沒等她說話,蔣在野突然對奚越說道:“你去樓下叫他們搬幾箱礦泉水上來好嗎?”
奚越點點頭,起身朝樓下走。
整個樓道都被圍得水洩不通,奚越的打扮很平常,因此排隊的人隻以為他也是來求幫忙安頓的,拉着他問前面還有多少人,奚越簡單安撫了一下。
他走到一樓,找到兩個看起來身體比較強壯的工作人員,和他們說了蔣在野要礦泉水。奚越正好趁着下樓去衛生間上了個廁所。
他在洗手台洗手的時候,聽到有動靜,有人從隔間裡出來,奚越沒有多想,扯了張手紙擦幹淨水。
再一擡頭,他看見一個胡子拉碴的頹喪中年男人,正透過鏡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我們是不是見過?”男人突然開口,聲音沙啞道。
奚越平靜轉身。
“Hello?I don't understand.Can you speak Engl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