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瑟偶爾會覺得阿奴有些駭人。
比如這種時候。
他輕輕柔柔說出來的話,就能叫人血脈偾張,喚醒她心裡從未覺發的沖動。
她活了十七年……不,該說是二十年吧,在她面前做低伏小、出賣廉恥來換取她歡心的人,數不勝數。
是他們嬌慣出了她的個性,讓她見識到人的卑賤,讓她感受到做公主的尊貴。
而像宋韫這樣的,宛如獻祭一般臣服,不是臣服于她公主的身份,而是臣服于她這個人的感覺,卻讓她毛骨悚然,又有着難以說明的興奮。
好像她的目光可以變成刀,手指變成劍刃,唇舌變成毒藥,好像她這個人本身,就是對他宣判的死刑。
為什麼?
玉瑟不斷在心中思考這個問題,為什麼阿奴會給她這樣的感受?
甚至讓她無法信服哥哥和姑母說的那些話。阿奴難道不知道,她真的能主宰他的一切,包括生死?
聽達斡爾人說,荒原上的野獸走投無路時,就是仰起脖子,以示它們的脆弱。
她叼住他的喉結,感受着他在顫抖。她要是再用力一點,用犬齒狠狠咬下去,恐怕就能見血。他的手指卻繞在她身後,輕輕按住她的後頸,仿佛是在鼓勵她繼續。
“你這樣,”她一邊也伸出手去摸索,一邊喃喃,“都讓我想把你吃進肚子裡了。”
她的話說得很認真,讓人懷疑,有一瞬間,她是真的動了這種心思的。可他卻不怕,還要煽風點火:“那就把我吃掉吧。”
他的眼望進她的眼,幾乎是懇求她:“把我吃了,讓我變成殿下的一部分。”
這次她是真的連骨髓都在戰栗,手掌按在他的心口,那裡像是躲了一隻鳥,劇烈地呼吸着,鼓動她不斷膨脹的欲.望,等待被她拆吃入腹。
“這可是你說的。”
她回想着之前的過程,真的開始“吃”了。
不是被她對待時那樣輕柔的擦拭,而是用了帶着一點蠻橫的撕咬。獵物在她的口中隐忍不發,可紅紅紫紫的印記卻昭示了她有多用力。真是奇怪的獵物,明明遭受了她的粗魯對待,卻還是不要臉地探出了恥.物,仿佛連這兒也渴望被啃噬。
見了好幾回,玉瑟還是沒有明白,為什麼男人和女人如此不同,卻能做出相同的反應。
就像是單獨長了一條命,會自己行動,卻沒有堅定的意志,經不起一點刺激;長得奇模怪樣,卻能叫看它的人嫌棄不了,而是産生與它結.合的本能。
她把蜜油澆上去,強行令滑溜溜的長龍蟄伏在海灘,讓層層海浪捋過它,用重壓使它吃痛,被抽了筋一般,試圖翻江倒海,逃出生天。
可再威武的龍,在高傲的火鳳掌中,也不過是脆弱的長蟲。她好像天生是來克服他的,她可以囚禁他進幽暗的深處更深處,逼出他的精魄,吮食他的靈魂。
“殿下!”
宋韫忽然緊繃。玉瑟熟悉他這個姿态,動作勝過了思考,塗得鮮紅的指尖堵住了長龍的入口,再次把它鎮壓了回去。
“嗯——”
“我沒有準,不許你出來。”
柔韌的羊眼圈如法器一般把它箍緊了,使它掙紮得愈發劇烈,漲成了豔麗的紫紅色,無法一洩長空,隻能痛苦喘息,苟延殘喘。
“原來是這麼用的。”任性的神子露出了天真卻殘忍的笑容。
凡人供上的巨獸,終于用垂死的姿态勾起了她的食欲。她俯身品嘗,用堅硬的貝齒去試探它是否鮮嫩,品嘗到了海水的鹹澀。
“難吃。”她給出了苛刻的評價,讓巨獸愈發激動,仿佛要辯解兩句。
可嫌棄歸嫌棄,單純的神子卻接受了貢品的引誘,竟然擡起尊貴的軀幹,讓玉泉降臨在他的唇邊。她上當了。登時間,神魔交戰,天地重回混沌,世界隻餘巨口,和古老原始的吞咽。
神子哀鳴,長龍低嘯,天與地糾纏攪動,悶震中不知過了多久,雲雨沖散,白光乍現。
紫色的巨龍終于吐出綿長的涎水,偃旗息鼓,重新匍匐進了山谷中。
“你一定是精怪變的。”玉瑟軟綿綿沒有一絲氣力,手指上還勾着從龍脖子上摘下來的法器,啞着嗓子發脾氣,“不玩了,不玩了,真不該信你的話,讓你停,你卻總是……累死了!”
她發着牢騷,身體卻動不了,還是宋韫披好了衣裳,替她拉的鈴。
先進屋的是風薰。饒是她已經習慣了這兩人的頻率,還是被宋韫脖子上那大大小小的齒痕給吓到了。連下巴上都紅了一片,甚至咬出血痕來了……殿下牙口可真好啊!
她都懷疑長公主是想起了什麼,這是在折磨驸馬呢。
可被折磨的人恍然不覺得痛,還親手抱着已經吃飽的殿下去沐浴呢。
“驸馬該不會已經不是驸馬了……”
收拾的時候,她脫口而出,把身旁的風時吓了一跳。“說什麼傻話,他本來就已經不是驸馬了!”
“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意思是,宋大人已經不是他這個人了……”
這巨大的想象力讓風時打了個哆嗦:“什、什麼呀,淨說實話。”
“你看,”風薰卻覺得自己有充分的依據,“以往他和殿下同房,哪有這樣過?要是之前是像這樣,早就有小公子、小郡主了!而且同了房,殿下總是變得軟塌塌的,那志怪小說裡不是都講了,有些精怪附在人的身上,去找什麼書生啊将軍啊,吸人身上的陽氣麼?”
風時差點被她說服,翻着白眼反駁:“早叫你少去偷偷翻殿下的雜書!老是說些這麼吓人的東西!呸呸呸,依我看,就隻是風水輪流轉,此一時,彼一時!”
話是這麼說,可如今的宋大人,看着确實比起從前多了些邪魅的感覺。
她和風薰一起冒出了個可怕的想法:簡直就像那妲己,投生成了男人啊。
“你說,”到了夜裡,兩姐妹靠在一起睡的時候,風薰傻傻地問,“宋大人是真想再做回驸馬嗎?要是做了回去,還會這樣圍着殿下轉,哄殿下開心嗎?會不會他就是不甘願被休,隻是想再來傷一傷殿下的心呢?”
風時樂了:“難為你這個小腦瓜會想這麼多。”
“幹嘛呀,人家跟你說正經的呢!”風薰惱火道,“你就不擔心嗎?聽說陛下都下了令,叫他升官!”
“唔,也是呢。”
風薰繼續揣測:“雖說是升官,但隻是五品罷了,确實不如驸馬的身份高。總要進了翰林院,才算得上有前途吧?有了前途,還不知道要熬多少年,才能到三公。哪怕到了三公,用度又豈能和皇家相比?可見還是繼續當驸馬劃算些!”
“你覺得宋大人是這麼壞的人?”
風薰沉默一會兒:“我要是覺得他壞,早就……早就不陪着他演戲了!我就是不明白!怕得很!你看殿下,分明又像從前那樣——”
“是啊,我也不明白。”風時說,“可我覺得,哪怕是從前,殿下也沒有真正恨過宋大人。”
“那為什麼,殿下執意要和他義絕呢?”風薰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真正的原因。她們七八歲入宮,陪同長公主長大。從前的公主一直很好懂,可自從她成了家,風薰就覺得長公主的心事越來越多,一點也不好懂了。
“殿下那時恐怕是覺得,這樣才是最好的。”風時道,“我猜,殿下可能不是厭棄了宋大人,而是想放他自由。”
風薰:“啊?”
自由嗎?
她費解:怎麼感覺,這樣一來,反而把兩個人越綁越深呢?
連天性緩鈍的風薰都在思考,玉瑟的頭腦也不可能停下。
緩過了勁兒,她越想越覺得,阿奴骨子裡是瘋的。而她好像,也快要跟着瘋下去了。
第二日,玉瑟宣布她要出遠門。
“我改主意了。浔陽郡主那個大嘴巴,肯定把她引薦琴師給我的事給說了出去。上次去宮宴,就有人悄悄問我呢,說想來府裡聽琴。我要是總不開府門和她們打交道,流言才會越演越烈呢。可本宮又确實不想跟她們打交道。所以這次出門,我要多出去一段時日,最好等到臘月再回來。”
甯青沐大概猜到了她的意思:“殿下此意,是要去鄢陵的行宮過冬?”
“是啊!”玉瑟覺得自己很聰明呢,“雖說那邊還在修繕,卻也不是不能住人。再說,也不像往年那樣,三宮六院都跟着去,隻是我們幾個,應付得來。”
話說到一半,她又想起另一件事,“哎呀”一聲:“可雲山也還想去!這兩個地方卻不在一邊呢!”
甯青沐:“殿下可先去雲山,再往溫泉宮去不遲。”
“唔,是這個理。”
可她的私心不這麼想。先去雲山,佛門淨地,她豈不是也要跟着清靜幾天,斷了胃口?雖然阿奴是瘋了點,可她不想這麼快就禁食。
“還是先去溫泉宮,再去雲山好些。”她這次很快就做好了決定,甚至給自己找了借口,“阿樓是臘月初二的生辰,我正好順路去佛寺,給他祈福。”
阿樓是太子的小名。他降生時,正逢一位高僧圓寂。寺廟的方位與太子誕生的殿宇同側,也不知道司天監的人是不是受了僧人的好處,還是他本人就笃信佛教,揚言說太子是佛祖的弟子阿樓陀投生,為的是普渡世人,振興國邦。
皇帝信道,也不全信,反正和神神佛佛沾點關系,他覺得就是吉兆,坦然接受了這層金光。對此,道教弟子們不甘示弱,也紛紛揚出話來,說某某天師早就在數百年前預言了太子的降生,是什麼什麼天神的人間世……反正太子很忙,想來壓力也不是一般的大。每到大日子,他小小年紀還要親自出去施齋,昭顯身上的神光。
壓力這麼大,七八歲就每天闆着一張苦瓜子臉,就很容易理解了。
可惜他的好姑母,玉瑟根本猜不到他完全不想和佛啊道的沾上關系,她還覺得不劃算呢。這樣一來,雖說她出去逍遙時能更加理直氣壯,卻也代表此行不能暗度陳倉,事事都要用到公主儀仗。
又潇灑又不潇灑的。
可是隻要離開京城,就算是離開了輿論場,她能暫時擺脫一些聲音,也算有舍有得。
不知是第幾次,玉瑟腦子裡又冒出那些念頭:若她不是個公主,而是個王爺,何必這麼大費周折呢?哥哥根本不會去管那些伯叔兄弟納多少姬妾,隻要他們不明着傷天害理就很滿意了。
當男人的标準可真低啊。
玉瑟這回真正認同了姑母的想法:雖說她們都有身份,可這身份比起男人們來,卻又差點什麼。
都說皇帝寵愛她,甚至允許她用太子的儀仗。可太子再長幾歲,就要挑個教養好家世好的閨秀做太子妃,還要順便再選幾個教養同樣好的做配。
她卻不行。
所以她這次要帶所有人出去。
青沐是她的勾當,負責她在宮外的起居,出遠門自然是要跟随她的。阿奴正得她心,也要帶上。
可如果真的隻帶阿奴走,讓他再受獨寵,可就真的要把他寵得沒邊了。因此,李淇、盧晏等人也得一并帶走。反正哥哥也默認了,她隻要不出去亂來,暫時收了這些人也沒問題,那不如能用上的都用上——制衡之道嘛,誰還不會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