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是那個“幼而聰敏,博通經史,矢無虛發……星明耀世”之人,怎麼如今這一切都變成了夢幻泡影?那些溢美之詞全數歸在了他的弟弟身上?
父皇冷落他,朝臣忽視他,偏偏他那個弟弟,每日都要來他跟前晃,不是給他送些新鮮玩意兒,就是給他講些趣聞轶事,非要逗樂他,就像小時候一樣。
他們本該是這世間最親近的人。
又過了幾年,他的身體逐漸好些了,偶爾咳嗽,吹不得風,騎不得馬。
可即便他身體如此,他的光芒還是重新蓋過了弟弟。
他那個弟弟,懂什麼呢?小的時候就處處不如他,太傅布置的課業,他一向都是寫兩份。
父皇有些後悔了,又開始偏向他,然而醫官一句“活不過三十”将他打回了原形。
面對他的發瘋怒吼,他的斥責羞辱,眼前人全數忍下,隻淚眼蒙蒙道:“皇兄,求你不要恨我。”
他不會恨一個廢物。
但為什麼這個廢物奪走了他的一切?他們都說弟弟雖然文賦差些,但騎射一絕,如此看來,也稱得上帝王真姿。
後來人們都道慶成王骁勇,率軍從無敗績,可稱本朝戰神。
可明明在那件事發生之前,弟弟的騎射不及他的一半,他又怎會不愛馬背上自由的野風呢?
“不要恨你?那匹馬是你親自養的,它的脾性你怎會不清楚?你是故意的,你想讓我死,對不對?”
弟弟拽着他的衣擺下跪:“不是,真的不是……我不知它為何會失控……”
他一眼便能看出弟弟說的是真話,他們一起讀書,一起習武,連睡覺都在一起,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他的弟弟。
為何經曆這諸多痛苦,他的弟弟依然對他付出真心真情,他真的不得不恨,弟弟越明亮,便稱得他越發醜陋。
“所以這皇位是你和父皇欠我的,如果不是我替他騎了那匹馬,他早就葬身馬蹄之下了,安能活到今日?而你,也早被關入天牢處死了。”
“你奪走了我十年甚至幾十年的氣運,現在,我要你把它還給我!”
他沒想到自己會變成在父皇屍體前威逼弟弟的不孝子,罷了,既然做了就做到底。
西南一戰,他嫉恨了一輩子的廢物終于死了,纏得他喘不過氣的“活不過三十”的預言也終于消散。
他不僅要活到三十,活到四十,活到五十,他更要與天地同壽!
死人是不能和活人争的,從此之後,他是永遠的勝者,他才會是那個被載入史冊的千古一帝,而他的弟弟,隻會得到史官的一句歎息。
……
老皇帝從夢中驚醒,昏沉間望見紗簾外不動的黑影,試探地叫了一聲:“阿然?”
骨節分明的手掀開紗簾,謝知淩俊美如畫的面容籠在燭光裡,唇邊帶着笑卻眸光森寒:“父皇怎地出了一臉的汗?可是被夢魇着了?父皇見兒臣活着歸來,竟這般恐懼麼?”
老皇帝驟然清醒:“怎會是你?阿然呢?”
謝知淩端起一旁的藥碗,将湯匙抵在老皇帝唇邊:“聽聞父皇病重,兒臣日夜兼程自西南返京,特來床前侍候,您素日最重父子天倫,為何如今兒臣卻覺父皇并不歡喜?”
“放肆!給朕拿開!”老皇帝擡手欲推,卻驚覺四肢綿軟無力。
謝知淩奉藥的手一頓,臉上表情未變:“是兒臣疏忽了,該配丹藥服用才是。”說着拿出錦盒中的猩紅藥丸,近乎強硬地塞進了老皇帝嘴裡:“是父皇一貫用的,可要仔細……咽下去!”
老皇帝目眦欲裂,不住地咳嗽:“你敢……敢毒害……”
“兒臣倒想問問父皇是怎麼回事?”謝知淩眼中再無從前尊敬:“既立兒臣為太子,用心教導,為何如今又反悔了?”
謝知淩拿錦帕擦去他額上的冷汗:“虎毒尚不食子,您派人故意拖延糧草,這麼想兒臣死在西南?大軍斷糧,以啃樹皮為生,您對得起這天下萬民麼?”
另一隻手突然掐住老皇帝咽喉:“還有,為何要殺了母後!她伴您二十餘載,您下手時,可還記得結發之情?”
老皇帝劇烈喘息着,眼前謝知淩的身影和他那死去的弟弟不斷重合,這個糾纏他半生的噩夢,為何如今都不肯放過他……
謝知淩掐着他的手漸漸松了。
“你……你……”他突然發現自己口不能言。他故伎重施,要謝知淩死在西南,而皇後,在謝知淩走後就被他一紙诏書賜死。
不是說死人不能和活人争麼,他的弟弟明明死了,明明死了,明明死了!
“父皇,您該早些後悔的,五年前,十年前,在您身體變差之前,在您還能處理朝政,策馬挽弓之時,都來得及。”
“現在,晚了。”
“我從前把您當父親,不想那份溫暖,是父皇随時都可收回的。您許我父子溫存,又親自教我看透天家無情。”
他擡手為老皇帝掖好錦被:“父皇冷落我也無妨,我依然盡心盡力,那些都是為人子該做的,我甚至還妄想有朝一日您會待我如從前一般。”
“鬼門關走了一趟,才讓我知曉,這天下要取我性命的,是我曾經最尊重最敬愛的人。”
“我無路可退了,父皇,是您把刀子親自遞我手上的。”
“不過,我會讓您多活些日子,您曾教我‘罰莫重于奪其志’,您想萬壽無疆,那不知如今這副不能動不能言的殘軀,可合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