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他一聯想到近日裴時與的事情,頓覺不對,扔下手中的藥材就往門外沖:“你個臭小子,怎麼不早說!”
阿肆忙不疊跟了上去,委屈道:“您也……您也沒問啊……我剛一聽說,就立馬趕回來報信了……”
等他急匆匆趕到時,沈疏香已經被捆了起來,周遭兵士的刀劍齊齊對準她,而她隻低着頭,一言不發,場面并未如同阿肆所說的那樣,鬧了起來,反而透着一股詭異的安靜。
沈疏香渾身沾滿了泥土,臉上黑一道白一道,頭發散亂地貼在頰邊,身上衣衫也破了好幾處,整個人狼狽得像剛從泥潭裡撈出來的小泥人,哪裡還有半分從前光彩照人的樣子?
他心猛地一揪,顧不得許多規矩,兩步上前,伸手撥開那些幾乎要碰到沈疏香的刀劍,蹲下身為沈疏香解開了繩子,對着坐在上首的瞿璟說道:“瞿将軍,誤會,是天大的誤會……這确實是我的徒弟,千真萬确!前些日子派他去城裡采辦些緊缺的藥材,這才剛剛趕回來,不知他……怎地如此莽撞,竟然沖撞了将軍,怪我管教不嚴,我這就帶他回去,重重責罰!”
“來軍中兩月,從未聽聞張醫師有徒弟。”
瞿璟是謝知淩新派來朔州接管軍務的将軍,與裴時與不同,瞿璟為人冷淡,素來寡言,能讓他一次性說出這麼多字,張醫師心下不安。
“是前些日子剛收的徒弟,之前一直在醫棚裡當學徒來着,這孩子勤快得很,就是沒見過什麼大場面,這才……這才發生今日的事,懇請将軍念在他年少無知,又是初犯,饒他這次。”
瞿璟生得一副極好的樣貌,即便在昏暗的營帳中,那份俊美也不容忽視。
長久的沉默過後,瞿璟的聲音再次響起:“好了,回去吧。”
張醫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生怕下一刻瞿璟就會改了主意,連道謝都忘了說完整,便立馬拽着沈疏香極其迅速地逃離了營帳。
他不敢回頭,一路疾行,直到回到醫棚,反手關緊木門,才松了一口氣。
“我的姑奶奶啊!你怎麼敢擅闖軍營的?你難道不知如今這軍中已經不是裴大人在管着了?”
沈疏香被他一路拉着狂奔,此刻才得以喘息。她走到一旁的小木盆邊,舀起清水,清洗着手上和臉上的泥垢。
“我知道,剛才過來時我已看見,這朔州大營裡豎起的軍旗,不是‘裴’字,也不是‘沈’字,已經換為瞿字旗了。”
張醫師看着眼前平靜的沈疏香,不由得詫異,在西南時,沈疏香風風火火,甚至有幾分嬌蠻任性,如今卻……
“诶,這畢竟是聖上的旨意,如今大敵當前,北漠虎視眈眈,還是防務為要……大局為重,大局為重……”他一邊說着一邊觀察沈疏香的表情。
“我分得清輕重,師父不必擔憂我。一路上,我聽到的都是這位瞿将軍的消息,衆人都說,瞿璟是一顆驟然升起,光耀北境的新将星,他來到朔州兩月,連戰皆捷,打得北漠節節敗退,退兵百裡,整個戰局逆轉,我朝勝利在望,這是國之幸事,是邊關将士之福,我隻是……”
沈疏香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我隻是……師父……我隻是……心疼他。”
張醫師當然清楚沈疏香所說的那個“他”是誰,其實除了沈疏香,他們這些跟随裴時與出生入死的老部下,誰又不為那位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将軍感到惋惜呢?
倒在自己誓死守護的國土之上,傷還落在了腿上,從此無法上戰場,畢生夙願,宏圖壯志,頃刻間成了鏡花水月,他們甚至,不敢再稱呼裴時與為“裴将軍”了,這三個字,隻是說出來,都如此沉重。
張醫師不由得搖頭,無奈道:“那你這次,可是來找裴大人的?”
“不是。”沈疏香回答得異常幹脆。
“那你是來?”
“我是來找你的,師父。”
沈疏香擡頭,清晰說道:“我是來找你的,師父,我若是找裴時與,就直接進城了,何必冒着危險來你們駐紮在城外的大營。”
“你還知道危險?剛才差點把我老頭子的魂給吓飛了,往後再有這事,我可不救你!”
張醫師揶揄了沈疏香幾句,試圖沖淡這沉重壓抑的氛圍,不料沈疏香卻不接這話頭,隻說道:“我想知道裴時與具體的傷情,從京城傳回的消息,隻說腿部受了重傷,可到底傷到何種地步,又不明說……我更怕我直接面對他,會忍不住哭出來,我不想他看見我難過,也不想他因為我的眼淚而更加難過。”
“師父,先讓我有點心理準備吧,更何況,他現在……大概也不願見我。”
她寄往朔州的信從未斷過,可自從裴時與和沈歸遠的事發生以來,她就再沒收到過回信,她不敢确定,裴時與如今是否還願見她……
張醫師聽完,隻覺胸口堵得慌,他重重歎了口氣,去櫃台後的抽屜裡拿出厚厚的一沓紙,紙張已有些泛黃卷邊。
他将其遞給沈疏香:“拿着吧……這是裴大人的病案,從救回來那日始,未有一日遺漏,每一次換藥,每一次診脈,每一次用藥反應……事無巨細……你……好好看看吧。如今裴大人已經去朔州城中修養了,瞿将軍另派了醫師照顧他,你若想……等你看完了這些,緩一緩,我和瞿将軍說說,讓他允你去……”
沈疏香接過病案,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将醫棚裡的苦澀藥味和心頭酸楚一并壓下去,然而一開口,聲音已有哽意:“麻煩你了,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