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都道瞿璟是一顆驟然升起的新将星,這話并非吹捧。
三月邊境戰事突起,五月沈歸遠和裴時與遇險,北漠軍隊借機直逼朔州城下,眼看就要突破北境防線,一路南下。
朝野上下人心浮動,惶惶不安。
當時衆人都以為此戰要敗了……
誰料瞿璟的到來直接扭轉了戰局,到七月中旬,已将北漠逼退百裡。
若論用兵之道,他和裴時與到底誰更高明一時還說不清,但是瞿璟于朔州危難中降臨,俨然已經成了朔州新的神話,無愧于“光耀北境”四字。
至于為何要說“驟然升起”,則是因為無人知曉瞿璟在來朔州前的經曆,甚至無人聽過他的名字。
衆人猜測他或許是朝中一個小武将,在旁人推脫之時挺身而出,這才有了這番功勞,又或許是皇帝親衛,時運到來,一躍成為大将軍。
總之是堪比魚躍龍門的飛升。
從前兩國以孚于河為界,北漠雖然常常進犯,但本朝一向以防守為要,将北漠打回孚于河以北便會退兵,繼續新一輪的相安無事,休養生息。
然而對于瞿璟,這位統管朔州軍務不過兩月便已立下不世戰功的将軍,将北漠逼退百裡并不算結束,趕回孚于河以北也遠稱不上終結。
他乘勢而上,戰線一路北推,到八月,孚于河已成為本朝内河,到九月初,北漠原有領土已有一半歸本朝所有,北漠王庭向西逃竄,剩餘諸部四分五裂。
這已經不僅僅是勝利了。
隻要再向前一步,北漠這顆侵擾本朝幾十年之久的毒瘤便可盡數拔去。
衆人頭一次對戰争有了期待,信心滿滿等着那一場決戰的到來。
可瞿璟和裴時與不同,作為謝知淩心腹,他深谙朝堂制衡之術,北漠要除,但不可除得太幹淨,留個花架子是最好的。
于是,九月十一,瞿璟下了退兵的命令,至此,這場驚險反常又持久的戰事宣告結束。
在朔州城中養病的裴時與聽着每日軍情,不由得敬佩瞿璟,甚至是羨慕,瞿璟做到了他想做的事。
那日瞿璟來府中,對他說了謝知淩的旨意,無外乎是官職名号的變動,比從前的官位更高。
但他明明白白地知曉,鎮北将軍、朔州守将的名号他再也擔不起了。
他也如瞿璟一般寡言少語了。
朝廷對瞿璟的嘉獎是随着新的朔州守将一起到來的,作為此刻朔州官位最高的人,裴時與不得不出城迎接,半日的談笑令他疲憊不堪。
及至暮色四合,他才回府。
剛踏入内院,阿肆便不知從哪個角落笑嘻嘻跟上來:“大人您可算回來了!今日的藥還沒喝呢,已經給您放在房中了。”
他腳步未停,聲音裡聽不出情緒:“阿肆,你今日不盯着我喝藥了?那位神醫明日可會給你飯吃?”
隻見阿肆臉上的笑容瞬間變得十分古怪,一副等着看好戲的表情:“今日……嘿嘿……今日有别人在裡頭看着呢,大人進去就知道了!”說完一溜煙跑沒影,好像生怕他繼續追問。
他無奈搖頭,步履沉重地行至門前,伸手推開虛掩的房門,擡眸望去,整個人瞬間僵立在原地。
那人背對着門口,穿一件碧色羅裙,裙擺如水般垂落在地,烏發用一根同色絲帶松松系着,幾縷青絲垂落在白皙的頸側,僅僅是一個背影,都帶着一種與這沉悶府邸不相稱的鮮活明媚。
他盯着那個背影,心如擂鼓,幾乎要破膛而出,他不敢上前,生怕眼前這一幕隻是他的幻覺,一觸即碎。
來人顯然聽到了開門聲,身影微微一動,極快地轉身,燭光瞬間映亮了她的面容:“裴時與,你終于回來了,我等了你好久。”
是……沈疏香,他想說話,喉嚨卻像被什麼東西堵住,幹澀發緊,發不出一點聲音。
沈疏香快步走到門口:“怎麼,見我突然出現,開心傻了?”說着便拽動裴時與的右臂,試圖将他拉進屋内:“快進來,剛才有人端藥來,說今晚必須得喝,你再不進來,藥就真的涼透了。”
然而任憑她如何用力,裴時與都立在原地,她這才注意到裴時與的異樣:“裴時與,你怎麼了?為何不進來?”
她發現裴時與的目光刻意避開了她,她順着裴時與的視線看去,隻見裴時與右手緊握着拐杖,指節都捏得發白。
淚意瞬間湧了上來,她急忙轉過身,強行将翻湧的情緒壓下去,故作輕松道:“他們都說你受傷了,傷得很重,我這才急忙過來看你。”
“是腿受傷了麼?我看你拄着拐杖,可是傷到了骨頭?”
裴時與聲音低沉沙啞:“傷到了骨頭,怕是今後行動不便……”
他此刻才知,面對她并不像自己想得那麼容易。
“這樣啊……”沈疏香說着直接走到了桌案旁坐下,面前是那碗黑乎乎的藥汁:“他們都和我說你傷得可嚴重了,連路都不能走,吓得我好幾晚沒合眼,提心吊膽的……”
她對着立在門邊的裴時與揚起一個明豔的笑:“哼,我就知道,他們是騙我的,故意吓唬我,你看你,這不站得好好的麼?”
她語氣帶着點嬌嗔,仿佛在陳述一件頗為平常的事。
裴時與望着她明亮的眼睛,那裡面沒有一絲一毫他所以為的嫌棄、沉重或是憐憫,隻有純粹的“你的傷并非想象中那麼嚴重”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