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雙混濁的眼睛時而盯着空氣中的幻影,時而又望向牆角的陰影,像是在與看不見的亡靈對話。他的聲音忽高忽低,一度失控地尖叫,“蒼天無眼!神要亡我!”仿佛整個人已陷入神谕與恐懼交織的幻境。
埃什彌原本打算帶來王命、以禮談判,可這一幕卻讓他心生警覺。他開始懷疑,這場看似由部族挑起的叛亂,背後是否另有主使?
他低頭望着手中的泥闆,闆面上的文字剛被刻寫不久,筆劃還帶着濕潤的泥痕。
金瑞林的意思是讓他明天直接略過伊巴皮埃爾,去與叛變部落的頭領談判。這次叛亂主要涉及的是第三分支、第四分支和第五分支。如今來看,如果瑪裡王國派遣的總督早就成為了虛職,那麼部落早已分散,沒準已經被十支部落中的某一支頭領控制。
然而埃什彌沒想到的是,這位控制十支部落的頭領竟然是去年來王宮中繳納貢賦的伊巴皮埃爾的小兒子,恩辛。當初那個在王宮中謹小慎微的年輕人,如今卻坐在刻有野獸圖騰的獸椅上,眼神如鷹狼般銳利,手下更是有兇悍的勇士列于兩側,連說話都帶着号令的力量。
那一刻,埃什彌幾乎要認不出他來。
埃什彌喬裝打扮後進入的營帳,也不知道恩辛是否還記得他。
恩辛看到他走進來後,開口第一句便是,“瑪裡的使者?不知你們的王是否喜歡我送上的禮物?”
他口中充滿諷刺的“禮物”大概指的就是那些邊境士兵腐爛的屍體。
而恩辛的旁邊,坐着瘦骨嶙峋、神智混亂的伊巴皮埃爾,成了幾名戰士看守的瘋老頭。
而此時的恩辛饒有興緻地看着埃什彌的表情,像是在欣賞什麼表演一般。
“怎麼,不答話嗎?”恩辛笑容未改,卻語氣微沉,“想必是非常喜歡的,不然也不會在第二日就派人來我這裡。”
埃什彌先是向恩辛行了部落禮,之後起身,直視恩辛,道,“蘇巴爾圖地區,自烏爾王朝滅亡,阿摩利王國并立以來,就歸屬于瑪裡。如今,局勢并未發生改變,反而是蘇巴爾圖生了異心。”
恩辛聞言,輕輕擡了眉,神情中浮現一絲嘲弄。他靠在獸椅上,指尖敲打着椅臂,緩緩說道,“你說得倒是輕巧。歸屬于瑪裡?我倒是想問問,是歸屬于你們的稅吏,還是歸屬于你們的國王?每年将最肥美的牛羊奉上,換來的是什麼?是瑪裡的邊軍在部落領地上橫行?是王宮的冷眼和驅使?”
他的語氣漸漸冷了下去,目光卻如鋒刃一般逼人,“你說我們生了異心,可你們瑪裡,可曾有過誠意?”
營帳内氣氛陡然緊繃,埃什彌沒有立刻反駁,隻是沉靜地看着恩辛。
片刻後,他開口道,“我不否認王庭有過疏忽,也許有人早就該被召回,也許你父親的情況,早該由我們派人接手,但這些并不構成反叛的理由,你将邊軍斬殺,将屍首暴曬,放任瘟疫,你以為王不會問罪于你嗎?”
恩辛突然笑了,低低地,像是聽到了一個諷刺的故事。
“我當然知道王會問罪。”
他站起身,身上鬥篷披落,露出那身由獸皮、銅鱗和骨飾縫制的戰袍,野性與威壓撲面而來,“我等得就是他的問罪,當年,瑪裡王亞赫頓林以武力攻占我部,屠殺部落首領,又帶走了十個分支頭領的孩子以作質子。我部和平的生活被打破,不得不向瑪裡臣服。可是使節大人,你可知在埃考拉圖攻入瑪裡之時,亞赫頓林命令蘇巴爾圖部落的孩子沖鋒在前,卻一匹馬都沒有給他們…”
恩辛深呼了一口氣,目光更加冷沉,“最終這批部落的孩子死在了埃考拉圖的戰馬之前,被生生踩踏直至斷氣。可若他們還在世,他們應該是我的兄長,我的同伴,也不至于讓我如今孤身一人!”
他越說越憤怒,最後直接從獸椅上走下來,身上的骨飾發出一陣聲響,他走到埃什彌面前,直視埃什彌的眼睛,“但是使節大人,你又可知,這些事情我竟然是在戰後十年才剛剛得知。瑪裡!早就遺忘了我們,蘇巴爾圖被扔在了王國之外,瑪裡王隻在乎蘇巴爾圖每年送上的貢品,卻在國破家亡之時将蘇巴爾圖的孩子抛下。蘇巴爾圖距離王城甚遠,消息傳不過來,蘇巴爾圖也就就此被抛下!如今新王即位,便又打上了蘇巴爾圖的主意,開始索要貢賦。但你又可知,那些曾經一年一年被送去的賦稅,那些肥美的牛羊,上好的蜜酒,都是伊巴皮埃爾從我十支部落的子民那裡搜刮而去的!”
“部落每年的貢賦之所以會如期而至到達瑪裡王城,不過是因為伊巴皮埃爾帶着手下的士兵四處搜刮,令部落民苦不堪言,而上繳至瑪裡的貢賦卻很多。宮廷中的王室貴族生活富足,他們享受着來自部落的奇珍異寶,但是部落的居民卻早已因為這種搜刮苦不堪言。”
他的一番話幾乎令埃什彌忘記了呼吸。
最後,他才終于找回了意識,說道,“就算如此,這也不能成為你屠殺邊民和士兵的借口。邊境的子民何其無辜,他們從未想過越界侵犯蘇巴爾圖部落!”
聽了他這話,恩辛忽然笑了,那笑容并不溫和,而是帶着一種扭曲的冷意,仿佛壓抑許久的憤怒終于找到出口。他的嘴角微微顫抖,眼中浮起一層猩紅,聲音如同夜風穿過骨縫般冷硬刺耳,“那我部落的子民呢?那些被奪走家财的子民何辜,那些因為亞赫頓林一念之差而死在敵軍烈馬之下的兄弟又何辜!”
他猛地上前一步,然而整個人卻如同一頭被逼入死角的狼,眼神中怒火翻滾,殺意橫生,幾乎要将營帳點燃。
“我認得你,埃什彌大将軍。”他低聲,卻字字如鐵,“你是瑪裡王國的大将軍,自然有尊貴的護衛與精緻的甲胄,自然不懂我部落子民生活之困苦,不知我們在旱災中啃樹皮,在寒夜中燒馬糞取暖,你更不懂那些被當作人質送入王宮,終生不得歸家的少年,死得有多麼慘烈!”
他握緊腰間的劍鞘,指尖泛白,“如果你也經曆過這些,那麼你便能夠理解我。”
埃什彌看着他,良久才冷冷開口,聲音如一柄緩慢出鞘的利劍。
“我永遠不會理解你,恩辛。”
他的語調沉穩,字句如山石般不容動搖,“因為你以同胞之死為借口,選擇殺戮無辜。”
埃什彌緊盯恩辛的雙眼,語氣森然,“若你毫無悔改之意,那麼蘇巴爾圖部落迎來的将是瑪裡的鐵騎。“
這句話落下,如重鼓擊心。
恩辛神情未變,卻後退兩步,身形停在火盆邊,火光在他眉眼間跳躍,他的臉色被映得忽明忽暗,仿佛披上一層野獸的皮紋。他忽而回眸看向埃什彌,唇角緩緩揚起,露出一個冷峻而高傲的笑。
”早就聽聞大将軍領軍有方,親自帶兵攻破埃考拉圖統治下的瑪裡王城,幫助金瑞林奪回王權。”
他凝望着埃什彌,面無表情,”既然如此,那便來吧,我蘇巴爾圖諸部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