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熔金瞥見蒼無潔常躺的小榻空着,茶水也沒燒,正想發問,卻聽這勒抱他格外用力的人抽噎道:“自從上回冬來時來信,說與陳驚生離開了井州,便再無音訊,我該同他們走的,這樣才能傳信叫大人知悉他們的動靜。是我無用。”
“無事,本也沒有将此事囑托你。”
“大人,聽聞屈鶴為那厮對您不好,将您削職,百般冷落;而何大人又礙于您是屈鶴為的屬官,不能重用提拔您,叫您進退不得、多受掣肘。若您遇事,您隻記着還有一路可退——我手裡還有些人,可助大人......”
屏風後窗戶大開,呼啦的風聲撕扯着人的神志。
晏熔金握住他肩膀,面色也一瞬凍得嚴寒。他将冬信格擋推開,厲聲正色地拒絕:“我與蒼先生教你識字明理,你每回都隻沾眼不入心!背棄朝廷就是背棄國家,作亂生事就是荼害百姓!我晏熔金,一輩子不會與你口中之事、之人沾邊為伍,往後也不要再提,否則我即刻叫衙役來教導你!”
冬信悲哀地想,真正作亂生事的難道不就是朝廷麼?這樣死忠君主的想法,何嘗不是一種昏聩的自取滅亡。他還記得陳驚生說過,忠君不如忠于百姓,天下黎民可安身了,和君王愉悅無憂比起來,隻有前者是真正的盛世。
他自己心裡覺得,自己的啟蒙不是從識字開始的,而是比那早了很多。
然而無論晏熔金如今怎麼想,他都是自己最大的恩人,自己會盡全力為他開辟一條比莽着朝前更好的退路。
見冬信垂首“思過”,晏熔金輕輕歎氣——随後忽地想到采真說自己苦相越來越重,該去開點疏肝解郁的逍遙丸吃吃了。
“蒼先生呢,你不是‘說’他回來了嗎?”他語氣略軟和下來,斥責冬信的事一時也改不掉,隻得循序漸進,同時彰顯自己的決心。
冬信還是顧忌他方才發的一通火,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直到屏風後傳來碎成一粒粒的風咳,晏熔金才疾步繞到後頭去——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吓一跳。蒼無潔竟四肢大開地躺在窗前地上,冰涼伺機蹿爬上他的四肢百骸、侵入氣血元府。
如何不着涼?如何不生病?
晏熔金當即跪俯在地,将兩條手臂插擠進蒼無潔身闆下,待被那對蝴蝶骨一硌,才使勁将人攔腰抱起。
蒼無潔乍然騰空,在幾步颠簸中驚醒,他頰上有兩道紅色壓痕,叫晏熔金看得想笑。
“小和,你來了......”他繃緊的身體放松了,甚至就着摟抱的姿勢捋去晏熔金頭上的雪花,“外頭下雪了?”
“一直下着,沒有停過。”
“你身上一股藥味兒,病了?”
“沒有,老師,我隻是路過了藥鋪。”
晏熔金垂眼,看得見他悉心描繪的眉眼,色秾麗,形似劍,面色在薄薄的敷粉下透出青色。
他繞過屏風,将人放在小榻上,拉起被褥一路到他下巴,将頸側的被褥掖結實了,又挑着遠些的被邊,捏提出兩個角護住蒼無潔的耳朵。
蒼無潔自始至終注視着他,眉頭攢動,擡眼到一半時總要頓一下,仿佛在确認眼前人的目光也屬于自己,才勝券在握地徹底睜開。
待耳朵也被遮住時,他不禁啞然失笑:“我又不是瓷娃娃,用不着這麼小心我。”
晏熔金按住他拱起的被角,将他的手鎖住:“老師,井州需要您,您的身體不能有一丁點兒事。”
蒼無潔的眼睛微擡,随即又落寞地垂下。
“老師想到了什麼?”晏熔金将帶來的新大氅蓋在被褥上,像在玩疊疊樂。
蒼無潔搖了搖頭。
複又輕輕笑起來,眼睛明亮,但神情是漫不經心的:“隻有井州嗎?”
晏熔金也不在意他用玩笑搪塞,一味順着他:“學生當然也在意,學生給你養老,行嗎?”
這話蒼無潔聽得多了,眉毛都不挑一下,徑直叫冬信将上午的課業交給晏熔金批改。
而他偶爾張開阖着的眼,瞥一眼少年素淨的面頰。
發現這小孩不知怎麼習慣了眯眼,好端端一雙圓鼓鼓的眼睛,為充氣勢似的,總強自壓成鐮刀與燕尾的形狀。
假狐狸。
冬信捧着本子出去了,晏熔金怕他影響蒼無潔午睡,叫他重寫了幾處等自己下去看。
回頭時,蒼無潔已睡着了。
于是晏熔金輕輕沾上床邊,側身又拉了拉被子。随即不放心地起身,去瞧窗戶關結實了沒有,又倒了杯熱茶,怕蒼無潔醒了沒有溫的喝。
胡亂忙完一通,他又坐回蒼無潔身側,沖着他修飾過的面龐發怔。
“您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氣聲比窗外飛雪落地還輕,卻叫蒼無潔的睫毛抖了抖。
晏熔金想,他用四爪蟒袍引出官銀局的貪贓,冒險救下他這個朝廷命官,傾家蕩産為井州遮去一角風雨,又在相遇的一年裡,細細将時局對策掰開了揉碎了講給他聽......
他毋庸置疑,是好人。
陳驚生曾說過,他是“不出世”的高人,然而晏熔金對他除卻名字一無所知。
他來自哪兒,有怎樣的過去?
他做過官嗎,當過謀士嗎,是否因為一些事心灰意冷,最後歸隐深山?
又為什麼決心出山,在新世教同自己相逢?為什麼偏偏是自己,做了他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