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颠簸,在晏熔金跟着屈鶴為,奉旨到北夷代天巡狩時,他仍覺得一切像一場夢。
願為天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蒼無潔,竟同貪财進讒的奸佞是同一人。
要不是看見了未及銷毀的信件,他不會知道——
築京觀台是假借運石之名暗運糧草。
官銀局的徹查是屈鶴為一手引導。
上奏坑殺流民,是為讓天子從動亂中醒悟百姓的力量,且死的都是人牙子那樣的大奸大惡者。
多次勒索兵馬錢财是為讓皇帝知道,全力剿匪代價太大,不如剿撫并用,更多精力用于休養井州生息。
就連這次,中傷忠臣的折子裡也帶着矛盾信息,為的就是引發彈劾與争議,早早叫想抹黑蔺知生的人失了先機......
樁樁件件,像已投下大影子的鷹,還在晏熔金心上盤踞旋飛。他們撲棱棱的聲音組成晏熔金這些天的心跳,他慌亂而迫切地渴求着,屈鶴為能将真相一件件再說予自己聽。
直到那時,這些黑影才會安心落地,匍匐着罩住他與屈鶴為的身影。
他伸手護住屈鶴為的臉側,替他覺得委屈,然而這人并不流淚。反倒是晏熔金自己哭得厲害。
“怎麼啦,怎麼啦小和,”屈鶴為面目溫柔,拍拍他的脊背,接住他撲來的擁抱,“老師抱抱,不要哭啦。”
但他越是這樣輕輕地說話,晏熔金心裡軟塌得越多,淚也越豐沛。
“你......不要說話了。”晏熔金不想再哭,他将滾燙的面頰貼在屈鶴為肩頸交接處,那裡冰冰涼涼的,但很快也被他捂熱了。
然後颠三倒四地哭訴起來。
“老師,你要怎麼辦啊,屈鶴為?你怎麼能偷偷這樣做,你知不知道有多難多險?”
屈鶴為想,就這麼辦,知道。
“為什麼要騙我呢,為什麼不能告訴我呢?說出來的話,心裡不會好一點嗎?”
沒必要,你應該表裡如一、堂堂正正地活着,像仇恨敵人一樣仇恨他,這樣總比在知道一切後痛苦要好。
真是奇怪啊,最初屈鶴為不甘心,自己在晏熔金的眼裡一輩子都是不可理喻的惡人,于是借蒼無潔的身份同他相處,試圖得到什麼。
然而現在,自己如願了,又不希望晏熔金給出眼淚,甯肯他從不知情。
晏熔金埋頭進柑橘的氣味中,勢要悶死自己——“是啊,你小字去非,陳長望當時在新世教裡見你,稱的就是‘去非’,為什麼我沒有發現呢?”
“你看着我那樣對你,你是怎麼想的呢,是覺得我愚蠢,還是也會難過......”
屈鶴為收攏手臂,輕輕地親他的發頂,啄木鳥似的。
他聽見自己說:“會的,會難過。”
甚至會嫉妒蒼無潔,短暫地忘了那個讓晏熔金恨自己的人,其實本也是自己。
“但是你的愛和恨,都給我了。沒有第二個人了,我很高興。小和......”
最後對他名字的呼喚化作一聲喟歎。
晏熔金哭夠了喊夠了,現在漸漸平息下來,乍覺氣力被抽空。
他趴在屈鶴為懷抱裡,思緒混混沌沌的,隐約覺得屈鶴為的話裡有什麼不對,然而一時沒反應過來。
隻好繼續摟着屈鶴為,在車身颠簸時陡然收緊手臂,仿佛怕他如一粒石子般被抖出去。
直到他在暖和的春天末尾裡沉沉睡去,屈鶴為輕輕用氣聲喊他“小和”時也沒有應答。
然而那隻手還緊緊掐着屈鶴為的衣角。
即便屈鶴為半邊身體都麻了,也無法擺脫他。
這樣的哭訴與安慰發生了許多次,到後來,晏熔金分不清是又鬧了一場、還是做了個夢,而屈鶴為逐漸覺得他在撒嬌。
上車送藥的雲起木着臉:“放這兒了,自己騰手喝哈。”
屈鶴為微微笑着,苦惱道:“哎呀小孩抓着我不松手,我拼盡全力也無法掙脫呢。不然你倒我嘴裡喝?”
——并非全力,并非無法。
雲起瞧着他那副得意樣兒就來火,忍着把藥潑他臉上的沖動:“你能不能靠譜一回,我們現在去北夷有多兇險你不是不知道!”
屈鶴為糾正他道:“我哪不靠譜了,我隻是不正經。”
雲起“呵呵”兩聲:“要我提醒你嗎,晏熔金的心上人是女的,女的,女的!”
屈鶴為眯眼看他,像是生氣了,然而最後隻是将晏熔金往上托了托、繼續抱着。
兩個人身上都暖融融的。
“他喜歡誰,喜歡什麼樣的,沒人比我更清楚。還有,你小點聲,别吵醒他。”
雲起放棄了:“得,你愛咋恨海情天就咋折騰去吧,隻要關鍵時刻别犯渾......”
屈鶴為說:“不會的。”
在雲起出去後,他用下颌輕輕磨了磨晏熔金毛茸茸地發頂,這樣的動作自蒼無潔“死”後就不曾做過,已經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