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在即,屈鶴為記得他從皂莢樹下出來,看見晏熔金的背影。
他看着晏熔金越走越快,仿佛在躲他似的,心下有些不安。
于是喊了好幾聲“小和”,甚至“晏長史”,然而那人不停。
屈鶴為心底發虛,然而想了一回,覺得自己也并沒有對不住他的,便幹脆轉了腳尖,随他去了。
然而就在屈鶴為放棄之時,那人又繃着臉回來了。
他盈潤的面頰削利下去,透出大漠的冷肅,此刻隻有眼睛是熟悉而柔和的,睫毛不停顫抖着,并不作利落鎮定的眨眼。
沉默地兩聲呼吸間,他似乎在等屈鶴為問自己:你為什麼事找我?
然而沒有人問他,屈鶴為仿佛看透了他,又仿佛并不對他的内心好奇。
晏熔金驟然壓下心裡的委屈與憤怒,掏出個澄黃的穗結,拍在他手裡,而後一言不發就要走。
屈鶴為在他身後問:“這是何物?”
晏熔金說:“祝你平安。”
屈鶴為問:“上面黑色的線是什麼?”
晏熔金腳步一頓,寒聲道:“便宜玩意兒,是雜質。大人看不上,就丢了罷!”
屈鶴為提吊着穗子看了會兒,勾着手指将它在空中旋過半圈,收入掌中。
他頂着忽起的風沙朝晏熔金追去,腿腳并不快,但也并不悠閑地走着,而是矜持猶疑地小跑起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是為什麼,放慢又是為什麼,他隐隐感到,晏熔金将這條路當做了一場有頭無尾的博弈。也許自己也不想輸。
雖然連名頭與規則都不清楚。
“你生氣了?為什麼,小和?”
“因為公主?你看到了?”
晏熔金背着臉輕輕笑了一笑:“老師,這與我何幹呢?您想多了。”
屈鶴為還想說什麼,猛一吸氣,風沙嗆進喉管,他沒完沒了地咳抖起來,像個篩子,像點燃的火線。
晏熔金緊握的手松開了,很快回身用自己擋住他,硬聲硬氣地:“知道自己身體不好,還跑來這種地方。”
屈鶴為縮頭伏在他頸項前懷抱裡,手趁機死死揪住他後襟,又問了一遍:“為什麼生氣,小和?”
晏熔金沉默了很久,拿下屈鶴為的手,甯肯風沙灌入口鼻也不願再面朝他。
就這樣替他擋了一路風回去,無論屈鶴為問了什麼、做了什麼,他都垂着首、丢了魂似的一概不理。
直到到了大帳前,他才對在裡頭掀着簾子等他進去的屈鶴為道:“對不住,老師。”
屈鶴為眼皮一跳,問他:“對不住我什麼?”
晏熔金朝他笑了一笑,淡淡的,很陌生,像是疲憊的:“老師謀劃辛苦,早些休息吧。”
屈鶴為緊了緊牙:“你鬧什麼别扭,今天公主的事......”
晏熔金語氣平平地打斷他:“學生告辭了。”
屈鶴為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無故甩臉子,當下也有些不耐煩,幹脆揪着晏熔金的肩膀将他扯進帳裡,将他按實在蠟燭架上同他說話:“今天公主想拉攏我,我去了,因為我想探一探她的動向。”
“在井州時,有世家通過人牙子訂購擄掠平民,不慎專賣還磋磨死了個貴人,叫公主捏了把柄,被威脅着締結血盟:承諾如果成了大事,許其世襲罔替,來換他們的錢财支持與上萬私兵的效忠。”
“更枉論當時剿匪,王眷殊帶的軍馬雖被編入邊軍,但仍跟她有着聯系。”
“她勢力愈大,也愈危險,有機會談談她的口風,我自然不能不去。聖上太驕縱輕視她,而我卻不能也放之任之。”
“為了大業......”
蠟燭架是鐵的,抵得晏熔金脊背生疼,然而他甯願痛死,也不肯朝身前柔軟溫暖的軀體靠近半寸。
他在今日陡然拾起類似對峙的姿态,毫不露怯地與屈鶴為眼中的大義較量。
“為了大業,你能做到什麼地步?”
屈鶴為毫不遲疑:“粉身碎骨。”
哐哐的風聲急止,随即是幽幽的,歎息般的回旋。
晏熔金原本心裡有狹隘的嫉妒和委屈,後來有名正言順的擔憂與心疼——
他想從屈鶴為口中再一次聽到他與公主勢不兩立的說辭,來沖淡膈應;或者譴責他不顧惜自己身體,然而——
屈鶴為這樣正義凜然,叫他再一次清醒過來,醒得不能再醒。
他收了今天過分的陰私情感,軟下肩膀:“對不住,老師,今日是我失态。您不會粉身碎骨的,因為學生會護住您。”
屈鶴為對着他今日的反常,像是想說、想問什麼,但最後隻是拍了拍他的手臂。
片刻後。
“嗳,晏小和,你抱走被褥做什麼?”
“我去雲起屋裡住,近日心思不安,怕打擾老師。”
屈鶴為歎了口氣,也不再攔他。
小孩長大,還是和他離了心麼?
然而此後半生,晏熔金都在後悔這天的離開。
因為次日早,屈鶴為失蹤了。
大業旌旗黃底紅邊,北夷則是草地與白光的顔色。
屈鶴為在咣當聲中醒來,神思與身體都在搖滾中暈眩。
鐵鍊圈着他四肢,整個人呈“大”字形綁在森寒的鐵籠上,幾個北夷蠻子正粗暴退滾着鐵籠,叫他天地颠倒。
風刺骨,塵滿面,心中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