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鶴為又做夢了。
這次夢的是晏熔金。
夢裡光怪陸離,有自己上街被爛菜葉子砸的,晏熔金握緊了他的手擋在他前面,端方雅正的狀元面挂上了蛋黃,屈鶴為心底發笑,但深夜記起又哭濕一片。
有晏熔金提着砍刀踹開殿門的,自己體内的疼痛像春天花開那樣膨脹,然而他出現時像清風覆壓,叫自己身心陡然一輕。
還有晏熔金登上寶殿,冕旒莊麗,背後眼睛無情,扔下一本奏折,斥他禍亂朝綱,行千刀萬剮之刑。然而夢裡那時,當已世道太平,所以屈鶴為感到自己并沒有多少遺憾,隻是有股意料之中的感慨。
最後,他隐隐意識到自己要醒了。
耳畔是巨象蘇醒的鼻鳴聲,他在震顫中記起北夷新出現的巫女,她将為神象煥發神力,而後抛起帶紅穗的棒槌,擂響戰鼓。
夢裡眼前又回到了井州恩濟堂的小閣樓。雪白的毛氅拱衛着他的面龐,晏熔金抱起他,避風入褥,在被他光裸的雙腳冰得一激靈後,不假思索地以手捂之。
于是他醒來時,是微微帶笑的。
有眼睛盯着他,他起初以為是新的鷹,然而很快發現籠中空空,是籠前有人。
他擡起頭,看見夢中人。
“巫女,這就是大業的丞相。”
那被拱衛的人,銀冠連紅穗,穗與朝後梳得光潔的發長至腰際,嵌入芙蕖襦裙的褶裡。眉眼俊,鼻唇柔,瞧見他時眼與唇驚恐張圓了,叫兵卒急忙擋住屈鶴為的慘相。
屈鶴為也略仰臉三分,怔怔望着他。
那兩條長穗的晃動變得很慢,巫女繃緊的眼睑慢慢垂下,真是奇怪,他眼型那樣圓鈍,但哀怒時眼角就會有個三角的陰影,狹而利,如箭飛向上。
“怎的壞了隻眼?”巫女在紙上畫着發問。
“鷹啄的。”
“為何不見鷹?”
“叫他咬死了。”兵卒恭敬地答,目光與他撞上時露出恐懼。
屈鶴為還全神貫注琢磨着巫女的眼角,直到男扮女裝的這人更加湊近他,渾身都沾上鷹與他的血腥。
“你們北夷神巫......竟讓這男不男女不女的人扮?真沒有像樣些的人了嗎?”
聽懂大業話的兵卒怒啐他一口。
卻叫巫女攔住了。
他自屈鶴為眼中讀懂他真正的話語——
小和啊,巫女怎麼是你扮?不是早安排了下頭的人來......?
壁燈的光打在晏熔金半面臉上,得了光的那邊眼睛更亮,另一邊沒有被吞沒輪廓的鼻唇更哀傷。他就這麼握着籠杆,不語地望着血濘中的屈鶴為。
屈鶴為看着他,心裡覺得很漂亮,然而他說不出口,驚愕和擔憂像吸入的氣流那樣竄通他的喉管與整條身體。
他瞬了瞬目:“快些滾吧,看着礙眼。”
你不該來的,小和。
不該來北夷,不該扮了巫女還來探我,招緻懷疑。
晏熔金身上有很重的香粉味,他幹幹淨淨香噴噴的頭發與衣服,都流雲化水似的彙入污血。
然而他毫不在意,他又塗畫了什麼,揮退兵卒。而後穿過鐵欄去摸屈鶴為的面頰,手連着唇在抖,幾乎比屈鶴為還冰。
“我得見你......”他聲音出奇地粗嘎,像已徹底壞了,帶上難以自抑地哽斷哭聲,更加難聽,與他的模樣截然不相幹,“隻有這樣才能見你......”
“髒。”屈鶴為臉頰朝後一縮,然而晏熔金手指一蜷,他就又回了原位。
他手足被打斷了,不然還能碰一碰晏熔金,穩住他顫抖的手。
“小和,你的嗓子怎麼了?”
晏熔金搖了搖頭。
他不能暴露男兒身,雖已在平時扮啞,但仍恐有疏漏,便幹脆熏壞了自己的嗓子,叫夢話也如難以發語者含糊的嗚咽嘶吼。
“屈鶴為,你等着我......”兩道淚疾滾而下,落在屈鶴為沒有知覺的手上,屈鶴為隻能無能為力地看着,為他擦一擦也不能。
“我同他們說,為戰祈福要以大業人的血作祭,所以他們讓我來了;我說我的法術要保密......”晏熔金又哽咽了聲,哭得眼皮紅腫,看得屈鶴為覺得疼,“要保密,所以不讓他們跟着,但是我們的時間不多......”
屈鶴為歎了口氣:“别哭,一會叫他們看出來了。”
晏熔金探掌,虛虛覆住他被啄去的右眼,哭得輕卻狠。
“可是好疼啊,屈鶴為......你好疼啊......”
屈鶴為微微搖了搖頭,他看不見自己的面目,疼痛早已如水将他作魚浸泡,無論這水是化骨毒水、還是腌漬灼刺傷口的鹽水,他都習慣了。
不是不痛,而是完全忘了不痛的感覺了。
就像被繃緊到再多一點就要斷裂的弓。
——已經變形啦。他在心裡這樣想着,然而這樣的想法并不能逗自己或者晏熔金開心。
“外面,怎麼樣了?”
“敵退我進、敵進我退。在最後神象領兵的大戰前,都隻是試探。”
屈鶴為在寶貴的時間中沉默,感到萬千思緒,像晏熔金的手拂他面頰那樣經過心頭。
“你要小心。”
晏熔金輕輕提了提唇角,似有未盡之語。
“想說什麼?”
“你換了我的錦囊——陳長望給我的第三個錦囊,是與不是?”
屈鶴為朝他也微微提起笑,兩個人籠罩在對方的注視中,鉚盡全力擺出寬慰對方的面色,然而心裡淌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