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三郎一僵,那卷跟焊在臉上似的書卷被拉下來。他啟唇欲語,程月圓看準了,荷花酥塞過去,愣是在他薄唇邊蹭掉了一層酥皮,才滑如泥鳅地脫開。
“夫君吃了我做的荷花酥,可不能拒絕我的請求的。”程月圓大眼無辜地眨巴,捏着那塊缺了小角兒的荷花酥當證據,“夫君,你看看。”
聞時鳴垂眸去看,還伸手将她手腕扣住了。
屋裡暖得和初夏似的,觸在她皮膚上的指頭卻微涼,程月圓愣了愣,扭扭捏捏了兩下,“夫君,快快松手,這青天白日的像什麼樣?”
聞時鳴将她腕子一轉。
荷花酥從帕子松脫,摔了個底兒掉,露出一個圓圓小紅印,“陶然居”三個清晰可見。
青年一哂,語氣依舊不鹹不淡,沒覺得生氣,倒像是覺得好笑:“陶然居買的招牌糕點。夫人就是要糊弄我,都不知道找間名氣小些的。”
他慢慢撫去紙頁上的碎屑,“夫人想去如意堂,還請早些去,再晚了,祖母要午睡的。”
程月圓安靜了一會兒,垂頭耷腦立在他身側:“人家小門小戶出身,爹爹隻是九品芝麻官,山長水遠離鄉嫁來的,哪知道皇都糕餅鋪子什麼名氣大不大,想來這家人多一定好吃罷了。我手藝拙,是入不了夫君的眼,就撿着好吃的給你買來嘗嘗……”
喋喋不休的一串話,像清晨樹梢的鳥雀啾啾。
拎起來,擠一擠炸一炸,沒有一兩真心。唯有山長水遠,離鄉嫁來八個字,叫聞時鳴聽進了耳朵裡。
大半個月前,他摔傷了腦袋,昏迷不醒,灌得進湯藥,聽不進人聲。祖母遠在安州靈音寺修禅,父兄年初回京述職又奉命去了黃州平定軍亂,得母親一人守在平陽侯府,眼看岐黃醫方無望了,就找了個身家清白、八字契合的小娘子嫁來沖喜。
家裡橫豎覺得他病弱,同皇都高門貴女議親難,這方面的人選是早早留意着的。隻是,聞家男兒素有不納妾的家規,這一沖喜,就隻能是正妻了。
聞時鳴新婚夜醒來,看見的就是這麼聒噪的小娘子,醒之前昏昏沉沉,還聽見她同喜娘嘀咕,“媽媽犯不着寬慰我的,嫁來穿金戴銀的,還不用日夜伺候郎君,再也沒有更好的婚事啦。”
同現世人贊頌女子品格的“貞靜柔淑”相距甚遠。
琴瑟和諧是不能了。
相敬如賓眼看也沒戲。
他醒來就搬到東屋别居,隻等自己哪天撒手人寰了,大房家業給她分一份厚實的罷了。幸而,眼前的女郎奔着錦衣玉食來,對此似乎也無意見。
聞時鳴将書卷擱下,斜乜一眼,小娘子那張快嘴就機靈地慢了下來,伶俐乖巧地喚:“夫君~”
“我換一身衣裳再來。”
聞時鳴松了口,轉入裡間,又喊了平康來安排。
程月圓等得百無聊賴,順着聞時鳴攤開的書看,書封寫着《通典》二字,裡頭蠅頭小字密密麻麻的,講的食貨、選舉、職官等民生雜項。不多久,青年郎君再出來,換得一身銀底雲緞交領袍,風神軒舉。
屋外雨絲如織。
廊下停了一頂華麗的暖轎,用厚氈布來做擋簾,前後兩個身形健碩的轎夫在等候。
“如意堂也不遠,撐傘去便好了,夫君待我真真是體貼。”程月圓甩着披帛,笑盈盈走過去,聞時鳴長腿一邁越過她,一撩小轎擋簾,施施然坐了進去。
暖轎精巧狹小,一人坐剛剛好,兩人便擠了,何況聞時鳴還骨架高挑,手長腳長。
程月圓:“……”
她同他對視,難得見他臉上閃過促狹的笑意。
“為夫體弱,陰雨天受不得濕寒,夫人見諒。”
青年郎君的皮囊與骨相都生得極好,天庭飽滿,鼻峰秀挺,若非帶了病氣,應是更英俊剛毅的模樣。此刻盛裝一笑,滿院昏壓壓的天都跟着亮了幾分。
程月圓還沒看多久,他擋簾一落,“走吧。”
他坐,她走,她氣咻咻絞着衣袖,婢女遞來鬥篷,又給她撐着油紙傘,程月圓還在打商量:“夫君,我同你擠一擠罷。我、我坐腿上也行的。”
“夫人再坐一次,為夫恐撐不到如意堂了。”
“什麼意思嚯!我明明窈窕着。”
坐的轎辇淋不着,走路也有走路的九曲回廊,真正要入到雨幕裡的路不多,可程月圓非要同他一路,叽叽咕咕地隔着轎子,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話。
“夫君,老夫人素日裡,除了修禅念佛,還喜歡做什麼呀?我拜見她之後,要每日清晨去請安嗎?”
“夫君,我看丫鬟們提起老夫人都跟鹌鹑似的,她是不是嚴肅,說不得玩笑話?”
……
待聞時鳴出轎辇,入了如意堂屋檐,便見婢女給她摘下鬥篷。小娘子的眉毛上潤了密密細雨,毛絨絨的,婢女拿帕子輕輕摁了兩下。
她乖乖閉着眼,等整理好了,又來拉他的衣袖。
肌膚沒接觸到,聞時鳴還是感到她手比自己的還涼。不知是春雨裡冷的,還是正如她所說,頭次拜見祖母緊張的。他掙了一下,沒掙脫開,随她去了。
如意堂素來清淨,裡頭的小佛堂又更寂寂然幾分。隻有老人家嘴唇微動,喃喃念經的聲音。
“孫兒來問祖母安。”
“孫媳見過祖母。”
老夫人到晚年,衣裳首飾都清簡素雅,從蒲團上跪坐回頭,半耷拉的眼皮在瞧見兩人挨在一起的衣袖時,意外地擡了擡,“好孩子,去屋裡坐坐吧。”她搭上嬷嬷的手,慢悠悠站起身。
來時吱吱喳喳的小娘子,好像變成了個小啞巴。
除了祖母問話時,旁的話題一概不吱聲不插話,都是聞時鳴在揀話題說。老人家有了春秋,話說得多也勞神,兩人沒一會兒就退出來。
雨還未停,倒有幾分愈演愈烈的勢頭。
雨滴打在芭蕉葉上的聲兒都響了兩分,聞時鳴看着等候的轎夫和轎辇,正打算讓步給這位新婚妻子,他衣袖上一直拉着的力道倏爾一松。
“祖母人真好!”
程月圓從丫鬟手裡接過老太太賞賜下來的東西,雙手捧着,美滋滋看了一眼,渾然不覺他要說些什麼,“比我想象的還要和藹慈善,最緊要的是大方,比二房的見面禮厚多了。”
女郎的紅石榴裙蕩出一團焰火似的旋,在陰雨天裡明豔無比,繡鞋踩着輕快步子,哒哒哒地跑了。
“夫君坐轎吧,我走遊廊,能避雨,還更快些。”
聞時鳴無言,斂袖入了轎。
他也曾問過母親,外地那麼多低階官員家的小娘子,為何偏偏選了她,母親隻說請方術士算過,“是千百萬個找不到這般與你命格匹配,逢兇化吉的。”
分明是千百萬個都找不到這般虛情假意,财迷心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