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綿綿不絕下了三日。
好不容易等到稍微見晴,程月圓興沖沖帶着兩個丫鬟,鑽入了平陽侯府的豪華大馬車,往皇都最繁華熱鬧的東市去。臨行之前還特地往聞時鳴的東屋看了一眼,屋門還緊閉着,不知是沒睡醒,還是在看書。
越是靠近東市的街道,人越是多。
沿街酒家青旗招展,客舍燈籠高懸,更有賣绫羅綢緞的将百色花布裁成一段段絲縧,懸于樓台憑欄,融入春風裡,搖曳多情地飄。
各色吃食叫賣也多:
“熱騰騰的芝麻胡餅,三文一枚!”“槐葉冷淘玉尖面、紅糖糍粑梅子飲,都來買來嘗咯。”
……
“哎呀,真的是好熱鬧。”
程月圓同小丫鬟雲露擠在車窗框上,目不轉睛地看。大丫鬟绮月年長些,更沉穩,見狀好笑道:“娘子也不是頭一遭出街來了,怎每次都這樣新奇。”
程月圓數數手指頭,“我嫁來聞家滿打滿算十日,這才第三回出門,天天悶在宅邸裡都要生綠毛了。”她注意力很快又被街上什麼東西吸引去。
小丫鬟雲露也驚歎:“娘子,你看!有個大漢當街磕頭诶,額頭都腫得要流血了。”
可不是麼。
程月圓朝街角看去,正值壯年的漢子,落腮胡,短褐袍,身形精悍如虎豹,偏雙膝跪地,沖着街拐角的宅邸小角門,額頭在青石磚上一下一下地磕。
大街上吵鬧,她聽不見咚咚咚磕頭響,隻瞧見他額頭紅腫,轉眼果真破皮,模糊地滲出一絲一縷的鮮血來。圍觀者來了又去,壯漢猶未停止,用力之大,程月圓好似看到鋪得不甚平整的青磚石在顫動。
磕頭謝恩不過三。
這不是謝人,是求人。
她手指摳摳窗框的直棱紋,忽地偏過頭去,将視線調向遠方,又一捋雲露紮着雙丫髻的腦袋,“别看了别看了,你看看那頭是什麼呀?”她随意一指,自己不看,雲露傻乎乎看得認真,“呀,是三郎君!”
“怎可能,夫君好好待在屋子裡喝茶看書呢!”
程月圓撫亂她的頭發。
雲露雙手抱頭護住發髻,“真的,三郎君今日要當值的,不信娘子親自看呀。”
绮月跟着補充:“是呢,郎君一大早就上衙了,那時候娘子還在睡,所以沒有瞧見。”
“夫君當的什麼值?上的什麼衙?”
他那嬌貴的身子骨可别累壞了,程月圓很震驚,又擠過去,打遠瞧見三五人從長街另一頭走過來,聞時鳴真在其中。京兆府吏員和雜役一身皺得各有千秋的朱黃服飾,顯得他的淺青官袍分外打眼。
旁人焦頭爛額,一臉被公務磋磨的勞碌相,唯他怡然沉靜,儀範冷清,身側還跟着平康在打傘遮陽。
這麼俊俏的官人,街上好些大姑娘小媳婦在朝他張望,路都快走不動了。程月圓困惑地看了好一陣,在這位便宜丈夫察覺到異樣,往這裡看來時,“刷”地拉下了金紗簾。
她納悶又心虛的目光投向了绮月。
绮月解釋道:“郎君在東西市署任市令,因身子骨弱的緣故,聖上特準郎君感到身體不适時,在家中辦公處理文書。想來是這日天氣終于轉晴,郎君身子又休養過來了,就想上衙了。”
“那他怎麼同京兆府的官僚一道走在街上?”
“看着是往曹師傅那邊去的。”绮月從另一側車窗往後看,語氣帶了幾分同情,“唉,也是個可憐人。”
馬車穩穩地行進,遠離了那處街角。
程月圓摸摸衣袖上精巧的繡紋,“磕頭的是為何呀?绮月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大丫鬟出府采買走動更頻繁,聽聞過的事比她這困在宅子裡的新婦多得多了。
“奴婢也是聽旁人議論的。”
绮月聲音柔婉,叙述起來有娓娓道來的感覺:“這磕頭的漢子姓曹,是個開武館的,祖上小有薄産,在城郊山林有一塊地。榮國公府想在山中修避暑莊子,就找到他出價,想把這塊地買下來。”
“買賣沒成麼?”
“曹師傅說出價太低了,何況還是祖産,兩邊都沒談攏。結果一個月不到,家裡就忽然走了黴運,武館被查封了不止,家裡讀書的弟弟備考春闱,卻在入考場前兩天,被人打斷了腿。”
雲露“哇”一聲,被程月圓捂住了耳朵。
“曹師傅要賣那塊地給弟弟治腿,跑遍了田宅牙行,竟無人敢收,錢莊當鋪也不給他放款典當。”
绮月回憶道,“奴婢是有一回去買針線,撞見他在隔壁典當鋪子求掌櫃,針線鋪的人就議論開了。”
雲露小狗似的甩頭,掙開程月圓的手來,聽了個一知半解,“绮月姐姐,這個曹師傅不能帶着弟弟跑嗎?就像戲文裡的那樣,遠走高飛,再掙錢治病。”
“骨頭斷的人哪裡能挪動。”绮月點點她。
程月圓:“他們就是跑了,祖産也就守不住了,橫豎還是要刮下一身肉來。”哪裡是忽然黴運,隻是得罪貴人走投無路,唯有去求他高擡貴手。
主仆三人不約而同靜了片刻。
直到馬車在東市的首飾鋪子前頭停穩,程月圓帶她們買完首飾買胭脂,才高高興興起來。世間可憐事太多,要一樁樁都壓在心頭上,日子還過不過了。
挨着晌午,幾人又乘車去了豐登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