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登樓是酒家兼客棧,雕梁畫柱的小獨棟五層,客似雲來,每日對外營業至暮鼓敲響的最後一刻鐘。
程月圓戴着薄紗帷帽下馬車,跑堂小二見她一身金絲花鳥紋大袖衫,連身後兩個丫鬟都着繡花緞子裙,便殷勤迎上來:“貴人樓上請,雅間都在樓上。”
“上頭全是雅間嗎?”
“二三樓雅間,四五樓客舍。”
程月圓“喔”一聲,過了三樓,提裙還要往上。
“貴人,貴人,三樓往上都是住店的哩。”
“你說過了呀,我想要個半日間。”
绮月和雲露一愣,隻道是陪娘子來吃飯,怎麼要有床有榻的半日間?卻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多問。
半日間加上席面收費,比雅間隻多不少,店小二哪裡有拒絕的道理,立刻喜笑顔開地領她們看房。
程月圓特定選了一間左右無人,幽靜雅緻的。
她一進去就沒個正形地歪倒在彌羅榻上,雲露捧着幾張香香的花箋紙來:“娘子點菜。”
“每一個看起來都好好吃,”程月圓看完抿唇,“我想吃些酸的果脯開胃,這裡怎麼都是蜜漬的?”
雲露想了想:“來時看到了間果脯店,那兒的酸甜杏脯是特色,也不遠,我給娘子買一些來?”
程月圓點頭,雲露從绮月那兒領了錢就下樓了。
她等得雲露已下到大堂再喊不回來,又支使绮月去馬車裡給她取那檀香木手柄的團扇。绮月不放心将她一人留在這裡,想等雲露回來。
程月圓指了指桌上的金鈴铛,“我一搖鈴,店夥計就過來了,能出什麼事?這裡還是半日間,左右都是住店的,廊上都碰不見幾個閑人。”
“那娘子好生在這裡歇着,莫要走動了。”
绮月阖上門,又叫了個店夥計幫忙守在門外。
程月圓這才拿起花箋單子,再看了幾眼,搖鈴把店夥計招過來,“炒兩道時令菜蔬,再要琥珀肉、太白鴨、花雕醉魚和酒釀丸子,開一樽玉浮春,加到酒釀丸子的甜湯底去,放多多的蔗漿調和酒味。”
“貴人,酒釀丸子再加酒易吃醉,口味也濃重了。另外,太白鴨、花雕醉魚俱是有酒為佐料的。”
“醉了好,你這兒有床有榻,怕什麼。”
程月圓掏出一粒銀锞子給他。
店夥計立刻不勸了,“小的這就去廚吩咐。”
店夥計走了。
程月圓推開窗,朝下看清楚了對着的地形。窗戶底下是豐登樓後堂,有棵百年榕樹,枝繁葉茂,樹頂已快挨到了四樓。她趁着绮月雲露沒回來,拉開一隻空櫃籠的木屜,将蓬松大袖衫裡藏的東西一件件往裡頭放,粗麻繩、三勾爪、小臂粗的革卷……
哪一件單拎出來,都不是高門女郎的随身物。
都是她出來時提前藏好的。
她不是什麼九品芝麻官家的女郎,她就在皇都外連綿起伏的七連山中長大,因為是月圓之夜被撿到,當獵戶的阿耶給她取名叫程月圓。
等得約莫有一盞茶功夫。
雲露比绮月先回來,捧着一袋子酸甜杏脯,“娘子嘿嘿,我方才在路上遇上三郎君巡店了,店家見我是平陽侯府的,還送了我好一些烏梅子。”
“好呀,都倒去碟子上,等绮月回來一起吃。”
她還是兩人離去前的姿勢,歪在羅漢榻上,等到绮月回來時,八仙桌上席面已擺得齊全。程月圓拍拍手笑道,“绮月把門栓上,别叫住客走錯來打攪。趁飯菜還熱,我們快快先祭五髒廟。”
一大一小兩個丫鬟,同她坐在一桌,拾起銀箸。
頭兩次出街吃外食,程月圓就半軟半硬地命令過她們同一桌,這次更适應了,隻筷子頭還拘謹,不大敢頻繁往大葷菜去,程月圓隻好拿公箸一個勁兒給她們夾菜。酒釀丸子甜湯,倒是都吃進去了大半碗。
“我瞧娘子,好,好像有兩個影兒,金簪好閃亮。”雲露年紀小酒量淺,碎碎念一頭栽倒。
绮月也隻多撐了一刻鐘,同樣枕臂倒下。
程月圓抱起矮個子的小雲露到床上,又抱起更高挑的绮月,叫兩個醉鬼并排躺好。
她自己轉去屏風後,脫下一身累贅的大袖衫和長襦裙,露出早在裡頭穿好的黑衫短打,又認認真真束了胸,紮了發,蒙了塊黑色的細布面衣。
從窗口看,後堂店小二來回傳菜端菜,恨不得腳下生風,憑空長出四隻手,全不得閑擡頭看樓上。
程月圓挂好三勾爪,單手一撐,翻出半個身子出窗框,踩在憑欄上,又一拍腦袋,翻了回來。
兩個丫鬟臉蛋酡紅,睡夢正酣濃。
她抖開一條薄被,給兩人蓋好,才奔向窗邊。
豐登樓後堂,挨近四樓的大榕樹枝葉猛然一顫,“嗖”地落入個黑影,驚出兩隻撲棱翅膀的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