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月圓這一溜走,便去了好些地方。
高門大戶錦衣玉食卻規矩大,出門丫鬟婆子車夫橫豎總有一雙眼珠子盯着她,脫身實在麻煩。
她來到今日最後一處目标,樊記當鋪,摸出一根金簪,踮腳往櫃上去。櫃台做得很高,程月圓費勁巴拉仰着脖子,才看清楚掌櫃是個白發蓬亂的老頭。
老掌櫃掂掂金簪,“活當一兩銀,死當二兩。”
“才二兩?買回來時可是三兩的呀。”
老掌櫃把金簪推回去,“你這款式都老了,素金就那麼點雕工,遲早還得熔了,有寶石珠子倒說。”
“有寶石珠子就值得許多錢麼?”
老掌櫃瞟她一眼,蒙面的假小子模樣,卻是女郎聲線,戴了頂街上常賣的笠帽,瞧着就窮困潦倒。
“有瑪瑙玉髓綠松石的翻一倍,青金石水晶翻兩倍,嵌了翡翠珍珠的還得往上,你這光秃秃的什麼都沒有啊,滿大街哪個鋪子收都是按重算的價。”
程月圓把金簪推回去:“死當,勞您再看看這些。”她取出一個小臂粗的皮革卷,頗像郎中們常帶的針囊,褐色皮卷慢慢鋪開。
老掌櫃霎時一愣,急忙從案上摸出叆叇鏡來。
裡頭别着的不是治病銀針,是七八根首飾,钿頭钗、步搖、簪花、插梳都有,鑲嵌的莫說是珍珠翡翠,就是色澤罕見的剛玉都有。
他來了精神,想起來她方才故意套那番話,哼了聲,給了還算公道的價格,“活當死當?”
“這些死當,這些活當,勞煩您咧。”
程月圓挑挑揀揀,分了類别,老掌櫃一看,死當的是做工精巧但款式常見的,真正好貨還留着活當。
小娘子年紀不大,倒是精怪。
程月圓在當鋪耗了半天,揣着典當部分嫁妝得的銀票和活當憑據離去時,日頭已西墜。
她抄了巷道捷徑,一路小跑,鼻尖冒出細汗,豐登樓朱丹飛檐已映入眼簾,眼看快到巷子口,蓦地,前頭原本還算通暢的巷口,一下子擠進來好些驚呼避讓的路人,快要把她的路都快堵了。
怎麼回事?
程月圓左鑽右閃,茫然地剛冒出頭,眼前疾掠過一道赤金色,汗血馬鐵蹄重重踏在青石闆上,橫沖直撞,撞飛貨郎肩頭的糖面人,沖倒綢緞莊門前的蜀錦展架,接連禍害了好些商家路人,還叫一架看着樸素低調的馬車車輪險些側翻。
“我的馬?!你怎麼做事的?”
“小人發誓!真真是栓好了的……”
汗血馬後的胡人酒肆,幾個年輕男子聞聲出來,一邊叫喊一邊追,兩條腿怎麼跑得過四條腿。
“巡街武候呢?”
“怎麼沒人啊管管啊!”
“夭壽!那兒有個小孩兒……”
圍觀者驚呼聲又起,汗血馬正往長街西側疾馳,迎面而來的駱駝商隊想避讓,正一轉,對上的卻是在街角玩鬧的幾個稚童。有個花衣小娃娃看着會走路還沒還多久,吓得一屁股坐地,手上花糕都掉了。
程月圓撥開人群,狂奔追去,一邊摸出腰間繩索,套圈打活結,一邊搜尋街上能夠給她借力之物。豐登樓前有幾根石雕拴馬樁,深埋地底,夠穩固。
她拉近距離,套索飛甩出去,似長了眼睛,淩空劃出一道弧線,精準套住汗血馬頭頸。随即左手抱緊拴馬樁的獅首,右手猛地一拉。
汗血馬動勢一滞,左右蠻力橫甩,繩索劇顫,摩擦出她掌心一陣發熱發痛。忽而,馬在拉鋸中撞翻了街邊的炙肉鐵架,痛楚嘶鳴一聲,轟然跪倒。
程月圓出了一身熱汗,人還愣着。
她喘了口氣,慢慢走近幾步,看清了地面散亂、被炙燒得通紅的木炭,以及汗血馬被燙燒得糟亂的鬃毛。眼看汗血馬不再發狂,街頭躲閃的百姓也慢慢圍攏過,“到底是哪家的馬?”
“有沒有人去報官?”
“那邊那邊,市令和左右街使來了。”
程月圓順着那人手指一看,隻看得個模糊輪廓,心頭卻莫名一跳。果然是聞時鳴,他着一身淺青官袍趕來,身後跟着幾個帶刀砺弓矢的巡街武候和文書小吏。不過大半日不見,周身矜貴氣派還在,但臉色和唇色都白得像鬼,官袍外還披了一件浮雪緞披風。
程月圓正待悄悄退出去,冷不丁被人一推,推搡到了倒地的汗血馬前,又有兩人堵住她左右。推她的人衣着光鮮招搖,滿身酒氣,一看就是慣了招貓逗狗的纨绔子,正是之前從胡人酒肆裡追出來的人之一。
纨绔子指着她鼻頭:“傷了馬就想跑?”
“怎麼有你這般胡攪蠻纏的人?要不是這位小兄弟出手,我等早就命喪馬蹄了!”
“還有我店裡的蜀錦!都被你的馬踩壞了!”
“老子的炙肉鐵架都被撞飛了。”
程月圓未及開口,駱駝商隊的領隊和被殃及的人群你一言我一語,以傷馬為中心圍起來。
“我有說過不賠馬?”
纨绔子的語氣絲毫不慌,反而因為太過清楚走馬沒有造成嚴重死傷,而有恃無恐,“撞壞的貨,弄傷的人,我都賠,但這馬,”他一指,“我特地從西域弄來的大宛馬,要送人的,弄成這鬼樣子算是廢了。”
“那你想小兄弟怎麼辦?”
“簡單,讓這小子給我照價賠啊。”
這話音剛落,聞時鳴領着人到了近前。
他來時已聽巡卒禀告了大概情況,這會兒瞧清楚馬主人的模樣,鴻胪寺少卿周懋的小兒子周景同。
“鬧市走馬,送去京兆府。”
他手一揮,示意巡街武候将這一圈人外頭再圍出個大圈,程月圓身在中心,被擠着往前踉跄三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