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月圓言出必行。
果真拽着他跑出好遠,到一片柳樹蔭下才停。
聞時鳴背靠柳樹,平複急促的呼吸,陽光漏過葉縫,在他如冷玉的面容落下斑駁光影。她的興奮勁頭還未散,繞着一人一樹兀自跑了幾圈,才靜下來,瞧見聞時鳴從額頭到頸脖,都是細密的汗。
她挨近過去,翻出手絹折了角,踮踮腳。
“别動喏,我給你擦擦汗。”
聞時鳴的眼睫長而濃密,尾端微翹,程月圓給他認真擦淨後評價:“夫君的眼睫毛好像小鹿的。”
“你一個官家女郎,哪裡見到的小鹿?”
“哎呀,我就是見過。”她還原了俊俏郎君本來爽朗清舉的模樣,滿意地端詳,“好啦!”
青年神情安甯,長眸蘊了很淺的笑意,“退後去,不然明日哪位閑得慌的禦史就要參我有傷風化了。”
程月圓:“什麼意思,别抛書袋。”
他垂頸,鼻尖抵在她眉心一觸即離。
小娘子今日薄施脂粉,肌膚柔潤,眉心小小花钿上,馨香若有似無,“這樣,懂了嗎?”
程月圓眉心一點癢癢的,會發熱。
她回頭看觀賽台,女郎們衣香鬓影都掩映在碧瑩瑩的柳條後,從那邊看她與聞時鳴,料想也如是,隻看到貼極近的一雙男女,在鬓角厮磨。
“啊、你你怎麼都不提醒我?”
“先前不是,氣都快喘不上了。”
聞時鳴偏了偏頭,有幾分漫不經心道。
好在兩人都衣冠齊整,并未黏在一起太久。
程月圓拂過柳枝,拉着他出來,同聞時鳴并肩站在樹蔭最外側,能夠叫衆人看得清清楚楚。
圍場裡,射藝比試一輪又一輪,彩頭都有了主。宮人們魚貫而入,清理場地,歸置箭矢,女使将藏有白鴿的葫蘆換到禦帳正對的幾列靶子之前。
其餘花裡胡哨的都撤走。
“這是要做什麼?”
程月圓沒忘記她的柳枝手環,調成個松松的圈,套在聞時鳴手腕上。聞時鳴随她擺弄,“春闱耽擱,陛下為補償,賞了新科進士绯衣玉冠,叫他們同皇子、宗親一起射柳,算是一種恩眷。”
程月圓一一看去,待望見幞頭與耳邊夾了小紫花的探花郎時,眼睛彎了彎。
探花郎不高,一左一右伴着狀元和榜眼,像個“凹”字似的矮下去一截,但架不住他氣質幹淨,一雙眼眸像藏着明山秀水,有稚氣未脫的青蔥少年之感。
從歲齒論,确實是進士裡最小的。
她看完了滿腹經綸的進士,又去看天潢貴胄。
無需錦衣金冠,随從成群,程月圓單單看馬,就分辨出來了,“那騎着四蹄踏雪玄色馬的,是不是就是太子殿下?他的馬好漂亮呀,一看就不普通。”
“嗯,”聞時鳴折柳給她指了方位,“那邊靛藍騎裝的是二皇子,最末一列,湖綠袍是六皇子。”
擂鼓一響。
馬蹄踏起沙塵,圍場如雷動。
太子殿下一馬當先,連發兩箭,一箭擦着葫蘆邊去,将綁帶射松,一箭撞入葫蘆末端。葫蘆爆開,白鴿靈活振翅,盤旋一圈遁入綠柳波濤中。
當真厲害。
程月圓正想着自己若騎馬,恐怕未能做到這樣精準,那邊馬蹄急追,二皇子的赤焰馬已趕至。
同樣兩箭,偏了。
葫蘆應聲裂開,白鴿雖掙脫,但騰空力度與高度都不足,沒飛一會兒,斜着墜落下柳梢頭。
六皇子最淡定,混迹在不敢逾越儲君馬頭的绯衣進士中,變成姹紫嫣紅裡一點珍貴的綠。
他慢悠悠地騎到葫蘆十步外。
慢悠悠地拉弓。
一箭一箭輕飄飄,像和尚敲木魚,閑客叩門扉,“哒”“哒”“哒”地邀請葫蘆自己爆開。
當然爆不開了。
程月圓看得津津有味。
聞時鳴卻要回去了。
“這麼快?我還想看看新科進士的騎射功夫呢。”
“寒窗苦讀的學子,能順順當當騎上馬已屬不易,就算有文武雙全的,沒人拎不清要搶皇子風頭。”
“就是看看,沒期待他們一鳴驚人。”
聞時鳴停住了腳步,陪她看了一小會兒。
然後發現,程月圓想看的進士,隻限于探花郎,一雙眼眸直勾勾地黏在對方身上。
探花郎騎術尚可,射藝不堪。
三箭完畢,葫蘆所受最大損傷是曬傷。
——三箭都射空了。
程月圓滿足了好奇心,沒覺得失望,小尾指勾入他腕骨與柳環之間,晃了晃,“走啦走啦,回去找婆婆和嫂嫂,還要同冼六郎道賀,夫君你今日是沒看見,他可厲害啦,都能當九品校尉了。”
“六郎一貫神準。”
聞時鳴看了一眼探花郎,清秀少年在關注同僚們的試射結果,渾然不覺他們這邊的注視,“我今夜有約,你同母親阿嫂先回去。”
“啊,什麼時候能回來啊?”
“有事?”
“倒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程月圓想了想,幹脆地揮開他,“夫君去赴約吧,我先同三娘子說幾句話再回府。你記得,早一些回來,要在我睡着之前回來。”
她左手攢着一束小野花,缤紛可愛,是看皇子們比試時摘的。
回到觀賽台時,射柳已結束,陛下封了賞賜。
人群散了大半,冷冷清清。
嚴三娘還在,她依然如初見時美麗,手無意識地絞着腰間系的繡帕,黛眉間攏着愁緒。
“三娘三娘,這個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