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三娘見是她,舒展了眉眼幾分,接過來嗅了嗅,野花的清新芬芳中透着微苦,“多謝少夫人。”
程月圓:“你這是怎麼啦?”
嚴小娘子氣鼓鼓的,兩頰像含了小包子,嘟嘟嚷嚷搶先接了話:“還不是陛下偏心,明明……”
話未說話,叫嚴三娘拿花束抵住了嘴唇,“這話是你我能說的嗎?不看看自己在何處?”
嚴小娘子蔫巴巴地低頭。
程月圓摸不着頭腦,但嚴三娘心頭壓着事,沒有同她再多言,朝她福身一禮,帶着小妹溫聲告别了。
她們不敢議論的事,收拾善後的雜役敢。
反正禦帳已撤,賓客寥落。他們這些小人物的閑嘴,有心人即便聽了,還能特地告禦狀不成?
“東宮得了射柳頭等的獎賞,怎麼瞧着竟然還像是不高興似的?獎賞可是刀箭難侵的烏絲軟甲啊。”
“你懂什麼?老大赢了頭等,老二呢?”
“鴿子受傷了啊,沒射好,不就賞了把舊弓?”
“咱們老百姓用舊的東西是破爛,天子用過的那是禦用之物,意味可不同,”雜役語氣微妙,“彩頭名冊上本來沒有的東西,一句雖落後,但表現可嘉就賞了。這待遇呀,嘿,眼瞧着都快越過東宮去了咯。”
程月圓豎起耳朵,聽了個囫囵。
雜役領班從不遠處橫眉喝止:“話忒多,差事很閑嗎?閑了把石階一級一級拿長舌頭舔幹淨!”
議論聲一下子沒了。
她眨眨眼,加快腳步去營帳找婆婆和嫂嫂回府。
是夜,弦月初升,豐登樓裡。
聞時鳴踏上了頂層最隐秘的雅間,裡頭客人面前的酒壺早空了一隻。玉帶金冠的郎君鳳眸威儀,眉宇凝着郁氣,指頭虛虛一點他,似怨非怨:
“修謹說了會晚到,沒想你也不早。要不是看在你身子骨碰不得酒,我橫豎都得罰你三杯才能坐。”
“臣謝殿下-體諒。”
聞時鳴語氣謙恭,撩袍入座的動作半點不客氣,手臂一伸,挪走了太子夏珹面前的另一隻酒壺,“殿下少喝兩杯,聖意一貫如此,何必黯然傷懷。”
“是啊,一貫如此,我早已不是少年時。”
少年時還會困惑,為何他動辄得咎,無論做得多優秀都得不到父皇一句誇贊,而二弟無論闖下多大的禍事,隻要哭着跪着喊一句爹爹,父皇就會心軟。
長大後才明白,儲君與帝王,君在前,父在後。
夏珹仰頭,将杯中的剩酒一飲而盡。
“不是因為一把禦弓。”
“那是為何?”
“三司會審的春闱洩題案,判罰在父皇那裡得到了朱批,朝堂上還沒說開。謝禦史貪墨嫌疑洗脫了,但監察失職導緻洩題,革職流一千裡,子女沒入賤籍。”
“罰得太重了。”
“是啊,太重了,”夏珹語氣蕭索,“他多次谏言要二弟就藩離京,早讓榮國公懷恨在心,也是因為數次犯顔直谏,才惹得父皇不喜。即便明知是構陷,我能做的,也隻是幫他洗脫貪墨的污名而已。”
“錯不在殿下。”
“但我有責任,”夏珹從袖中掏出一枚信印,“東宮眼線衆多,我出入多有不便,謝禦史的子女,就拜托你與修謹照拂了。我能信得過的人,不多。”
少時他偷了小太監的衣裳,偷偷跑出宮玩,落了冰湖被凍得半僵,是聞時鳴将他拽回來。他上了岸,他卻掉下去,等他找人來救時,聞家人已經趕到。
小小兒郎也懂得講義氣,沒将他身份抖落出來,更沒有以此邀功,去換取些什麼。
夏珹從此就多了這麼一個朋友。
聞時鳴沒說什麼,鄭重地接了那枚信印。
他已換下騎裝,穿回尋常的闊袖深袍,夏珹還是從他空蕩蕩的袖口瞥見了一抹碧綠。已婚的郎君簪柳插柳,按着風俗,都由妻子親手編織佩戴。
“還未來得及恭喜你新婚。”
“家母亂點的鴛鴦譜罷了。”
“不喜歡還費那個功夫?都求到父皇面前了。”
“此事說來話長。”
說來話長,到底是記得她的特意叮囑。
聞時鳴沒等到另一位姗姗來遲的友人,就告别了皇太子,離開了豐登樓。
滄瀾館的主屋亮着瑩瑩小燈。
人還沒睡。
聞時鳴邁入裡間,程月圓正盤腿坐在綠玉席上,背對着他,嘴裡哼着荒腔走闆的小調兒。
“我回來了,到底何事?”
“可算是回來了,我都等得困了。”
小娘子轉過臉來,玉靥酡紅,雙眸迷離盈水色,懷裡并個托盤,上頭一雙亮閃閃的金盞,并一黑一白兩隻酒樽,“我這輩子還沒用過金碗金杯呢,定要嘗嘗是個什麼滋味。夫君辛苦有功勞,等你一起喝。”
她拿起白瓷酒樽倒了一杯,赤足下榻,舉着小盞踮腳,像白日裡給他擦汗那樣湊近,送到他唇邊。
聞時鳴早嗅到她滿身的甜醇酒氣。
“不是要等我?”
這都不知道獨酌了多少杯。
程月圓噘噘嘴,“我想偷偷嘗一下,結果沒嘗出來什麼特别的,隻好再嘗兩三四五下。”她蛾眉輕蹙,對此感到困惑,隻好求助他人:“夫君來嘗嘗看?說不定是我舌頭糙,喝不出個好賴。”
許是她此刻洗淨了脂粉,嬌靥過于明淨乖巧。
許是如意雲頭紋小金盞做得精巧,一口可抿完。
聞時鳴鬼使神差,低頭就着她的手,啜了一口,爾後愣住,小金杯裡不是烈酒,是她煮過的杏仁止咳茶。小娘子了卻心頭事,腦袋一歪,沒骨頭似的栽在他肩頭,握着寶貝金杯的手松下去。
聞時鳴眼疾手快,撈住空杯,擱在小幾上,轉而去捏她的手。掌心纏繞的紗布早拆了,肉乎乎的手心有淡紅色的一線疤痕,指腹布滿了繭子。
母親亂點鴛鴦譜的妻子。
依舊财迷心竅,依舊有很多秘密。
但似乎,不如他一開始想的那樣虛情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