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但麓園盡是女客,手帕又早從閣樓飄過去,私邸這邊對細枝末節知之甚少,大多人隻看見周景同遺失手帕,在他堅持手帕是私物的情況下,無人可辯駁。
解法隻能由程月圓那邊來。
兩邊都聚到了薔薇花牆下。
嚴湘靈聲音鎮定,若細細聽,就能發現她強壓下的顫抖:“周公子堅稱絹帕是你的,可帕子的色澤繡紋皆為女子款式,敢問它從何而來?”
“是他人所贈,我不便透露。”
嚴湘靈一愣。
她在麓園已承認是自己的,周景同閃爍其詞,反更叫人猜疑。“這繡帕是我私物,我不知為何在周公子手中,我從未贈予他人,還請周公子莫要胡言亂語,惹來不必要的誤會。”
薔薇花牆另一邊,周景同許久未接話。
程月圓踮踮腳,牆太高,她瞧不見對面,卻聽見周景同語氣委屈:“三娘想維護清譽的心思,我懂,我本就不會透露繡帕是誰所贈……何必如此呢?”
“周公子話裡有話,不妨敞開了說。”嚴湘靈咬牙,“不必裝出一副與我有……牽扯不清的模樣。”
私情二字,她實在說不出口。
嚴家人口興旺,親屬關系繁雜,與周家不遠不近地沾親帶故。她在年節聚會上見過幾面,姑且叫過了一聲表兄,卻沒說過幾句話,隻因周景同的目光太過黏膩、熾熱,總是如影随形,叫她覺得不舒服。
周景同這邊,賓客們皆見他神情寥落。
“我好意隐瞞,維護三娘聲譽,三娘隻想獨善其身把自己摘出來。今日我來赴宴時,正是你的婢女趁着四下無人,攔我去路,轉贈我繡帕,叫我莫因婚事被拒絕而灰心喪氣,說你自會想辦法說服父親。”
他不給嚴湘靈辯白,語速越來越快:
“嚴、周兩家親眷,我讓母親去提親之時,嚴夫人特地為我屏退下人,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若不是你授意,外人假裝的婢女如何知道?如何拿到繡帕?”
他信誓旦旦,确有其事。
母親從未告訴她周家提親的事情。
嚴湘靈一愣,臉頰燒得滾燙,卻未被帶歪,揪着他的漏洞盤問:“周公子既說那人自稱是我婢女?她有何體貌特征?在何時何地攔的你?有何人證?”
“尖臉,雙丫髻,粉葛裙,約莫是快挨近申時,在薛公子宅邸側門的巷口,我騎馬來遲了,附近無人。”
這般特征,不正是歡兒?
歡兒驚慌得連連搖頭,“奴婢沒有!奴婢絕對沒有做對不起小姐的事,更沒有攔過周公子。”
那時候她們還未入麓園,能夠作證歡兒未離開的隻有自家車夫,不足以取信。嚴湘靈一時失語,隻恨自己大意,未察覺繡帕是何時遺失的。
周景同一哂:“你們主仆,當然同氣連枝。”
雙方各執一詞,再争論下去,沒有新花樣了。
薛修謹作為宴會主家,正想遣人去麓園與薛家私邸各門詢問,尋找更多可能的認證,隻是這麼做,會惹來更多外界的視線。
正為難時,熏風拂面。
薔薇花牆頭的枝葉簌簌而動,像有狸奴在亂鑽。忽地,冒出個俏生生的圓臉小娘子,發髻珠翠層疊,堪稱金玉滿堂。小娘子一雙妙目逡巡,看看這邊賓客,又看看那邊閣樓,最後定格在聞時鳴處。
“夫君夫君!”
聞時鳴無視衆人驚異目光,見怪不怪,隻不知她又尋到什麼踩上來的,靜待她的下文。
程月圓卻沒了下文,将周景同從上到下細細打量,又落到他滿頭包上。
周景同恨聲:“拜聞少夫人所賜!”
“對不住了,我給你賠一罐藥膏,你先别生氣。”她狡黠的眸光一轉,擺擺手,“我先前以為你是登徒子,并不知你同嚴家提親過,同三娘是相識的關系。”
程月圓回看女眷們一眼,又扭回來,“按你的說法,你是很喜歡我們三娘的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三娘這麼好的小娘子,誰喜歡她都是應當的。”
她語帶鼓舞,想要他承認。
周景同不想跟着她的話走,隻是先前深情模樣,怎麼好打破:“是又如何?”
“心儀之人的繡帕,先前周公子在小閣樓上也反複重申是重要之物,怎麼會随随便便就丢在風中了?”
“我不慎将它同自己粗用的絹帕弄混了,登上閣樓出了汗,掏出來擦汗時,才發現是三娘給的繡帕。”
這說法合情合理,無人會質疑。
“然後,又不留意手一松,就吹跑了對嗎?”
“對。”
程月圓掏出自己的手絹,作了個擦額頭的動作,同他仔細确認,“當時周公子是我這姿勢,一邊在窗扉處站定了賞景,一邊擦汗,對嗎?”
她以牆頭為窗棂,演示起來。
“聞少夫人糾纏這種細枝末節,有何意思?”
周景同冷冷一笑,向薔薇花牆看了一眼,仿佛能透過它看到嚴湘靈,“哀莫大于心死。三娘既堅持手帕是我偷盜,那便是我癡心愛慕偷的吧。方才我在宴會上飲多了酒,胡言亂語才攀扯你。”
程月圓:“……”
程月圓:“周公子你别這樣,我又想砸你了。”
周景同滿臉的深情款款,出現了一道裂縫。
“周公子還未回答我的問題,是這樣嗎?”
“是、又、如、何?”
程月圓聽罷,歡快朝聞時鳴招手,“夫君你來,拿着我的帕子,按着剛才的姿勢去小閣樓的南窗前擦擦汗。”她打了個手勢,“我這樣比劃了,你才松手。”
聞時鳴生得高,輕輕擡手,就接了她的帕子,人卻沒動,低聲問她:“有把握嗎?”嚴三娘的事,關系到皇太子殿下,鬧得不好收場,于周景同并沒什麼損失,而這世道的流言蜚語,始終是對女子苛責的多。
小娘子眼眸清澈,語氣肯定,“有的啊。”
聞時鳴拒絕了平康代為幫忙,慢慢登上小閣樓。
南窗往下看,能将程月圓衣裙看得更清楚,腰肢的織金紅錦比薔薇花更耀目。他按她說的那樣,等到清風吹拂,麓園樹叢婆娑,她比了手勢才松手。
白手絹被風吹開。
沒一會兒落下,挂在小閣樓一層飛檐的鸱吻上。
聞時鳴眸光微凝,探頭往窗扉看,明白了什麼。
他朝薛修謹打了個手勢。
薛修謹讓仆役架梯,取下手絹,又上樓還給他。程月圓雙手交疊,扒在牆頭,看小閣樓上風姿俊秀的郎君,綠葉發出沙沙聲,風變得更大了,她又示意。
聞時鳴已默契松手。
白絹飄飛,這一次,越過了飛檐鸱吻,卻卡在了薔薇花牆,挂于壁上綠枝。
如此反複,任憑東南風高高低低。
白絹沒有一次飄飛過了薔薇花牆。
薛修謹的賓客們議論聲漸起,有人懂了,有人沒懂,“聞三公子這演示的,是何意?”
“你傻啊,還沒看出來?”
“願聞其詳。”
“今日刮東南風,剛才這麼多次,風有強有弱,但白絹沒有一次越過花牆出,說明按照周公子說的那樣站在窗邊擦汗,繡帕是飄飛不出這麼遠的。”
“那繡帕為何會落到麓園?”
“這……就要問周公子了啊。”
說話人意味深長,叫賓客目光齊刷刷落到周景同臉上,周景同抿唇不語,片刻後聳聳肩:“此一時,彼一時,風向風力也不一樣,能是一回事嗎?”
林斐然聽着他們議論,再結合白絹帕的軌迹,也懂了。她不緊不慢指出:“薛家私邸在北,麓園在南,三娘繡帕落地時,我們從此處往牡丹亭避走,與小閣樓之間的軌迹是東南向,刮來的是東南風。”
她頓了一頓,“方才聞少夫人的試驗,正是這個風向。周公子可折柳舉高,辨一辨風向。你已分不清是非黑白了,再分不清東西南北,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