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同一頓:“……我登上閣樓,正是風強時。”
“難道方才的風,還不夠強嗎?”林斐然理了理她的披帛,“小娘子煙羅披翻飛亂舞你是看不見,薛家檐下的風鈴叮咚清越,你也突發聾症聽不清。”
他隻聞其聲,不知是哪位姑娘這麼牙尖嘴利,“那又如何?這能說明什麼?”
既無法咬定他偷盜,又無法證明嚴三娘的清白。
他還待辯解,衆人目光卻不在他身上,反而一同看向小閣樓,有人低聲驚呼:“聞三郎可擔心些啊。”
周景同跟着轉頭,蓦地,眼皮猛地一跳。
小閣樓處,聞時鳴半邊身子探出窗扉,一手扣在朱漆雕花闌幹上固定,一手捏着白絹伸遠。他兩指一松,沒了窗扉遮擋,風輕輕盈盈,卷着那方絹帕,将它扯出柔軟變換的形狀,越過薔薇花牆,飄落而去。
就落在原來三娘繡帕落點的不遠處。
一時之間,花牆兩頭的目光都微妙起來。
說什麼當成粗用帕子拿來擦汗,才不甚遺落,這明明是處心積慮才成了事。
程月圓見聞時鳴安安穩穩地退回去,才将目光轉回周景同處,仿佛在看一隻死鴨子:“周公子到底是要怎麼樣滿頭大汗,才能用這麼離奇古怪的姿勢擦汗,以至于把三娘的繡帕放飛出去?”
周景同的手藏在袖中攥緊拳,環顧一圈,有人神色鄙夷不屑,有往日交好的人目光躲閃,不敢看他。
“你們夫妻倆擅自推斷,就算能自圓其說,有什麼證據證明我是故意的?”
“哇你這人好生無賴!”
“啊呀呀!”
女郎們中有年紀小的,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連連跺腳議論,恨不得像程月圓一樣百無禁忌攀上牆頭去看,這個臉皮如城牆厚的家夥到底長了什麼模樣。
程月圓往後擺擺手,示意她們稍安勿躁。
她朝小閣樓下看,等到聞時鳴出來,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夫君辛苦,怎麼樣?”
聞時鳴莞爾,輕輕振袖,朝她露出了掌心。
那扣過雕花闌幹的指腹掌心沾了點點朱漆,在他冷玉似的手上分外鮮明。他不疾不徐,将手掌展示給衆人看,最後才對向周景同。
周景同腦袋轟地一聲,嗡嗡亂響。
薛修謹一拍手,“是了,府裡為我慶生适宜,特地翻新了各處,小閣樓的闌幹重新刷了漆。這種漆沒個三五日幹不透,誰扒過闌幹,手上一看便知。”
衆人目光如箭,釘在了周景同的衣袖上。
薛府仆役夾在他左右,步步緊逼,周景同的臉色由紅轉白,“薛公子,這便是你府上待客之道?”
薛修謹攏袖:“他們隻是站着,也沒做什麼啊?”
不過就是動手難看,想逼他自己承認罷了。
周景同勉強一笑:“對,我愛慕三娘,得了繡帕,又怕她悔諾不肯嫁我,才故意把繡帕宣揚出來。”
他不再遮掩,露出手掌心更濃重的紅漆。
“朱漆能證明什麼?證明她沒與我私相授受嗎?”
古來今往,男女有私,罪名往往先落到女兒家的頭上,他這一段過不了多久就會變成風流韻事,癡情種子,要是真娶到了嚴三娘,流言還會變個模樣。
程月圓一錘牆頭。
“還不夠明白嗎?”
“證明什麼?”
“證明你個品行不端,心懷惡念的壞蛋啊。念書念不好,保家衛國又不行,安安生生當個富貴閑人也挺好的,還連男兒頂天立地最起碼的正直良知都丢了,竟然想出這種陰損法子來。”
“三娘知書識禮,好看溫柔又心善,爹爹還是大官,鬼上身了才跟你有私情,被下蠱了才送你帕子。”
她倒豆子似的啪嗒啪嗒,直把周景同說得一無是處,林斐然拍手叫好:“公道自在人心!我看今日過後,皇都有哪家小娘子願意跟你說親。”
嚴湘靈愁雲頓消,跟着笑了笑,鼻尖卻發酸。
她冰涼的四肢仿佛氣血回流,渾身又有了力氣。周景同是個宵小鼠輩,隻敢用這種躲躲藏藏的法子。
“周公子說得對,朱漆隻能證明你故意為之,不能解釋我的貼身之物為何會落到你手裡。未免造成更多誤會,我這就去京兆府報案,叫衙門徹查清楚。”
花牆兩邊都是一陣錯愕。
周景同不敢置信:“你當真要報官?”
嚴湘靈不答:“歡兒,去備車。”她大有擡腳就要走的架勢,周景同語氣終于慌亂,急得換了稱呼:“兩家親戚一場,表妹何必惹得兩邊長輩不快?”
“我總要讓周公子有機會洗刷偷盜的污名。”
她聲音遠了兩分。
周景同快步貼到牆根下,連連勸說:“兒女私情案最是招人閑言碎語,難道你就不怕影響日後婚嫁?”
“周公子此時倒是替我擔心閑言碎語了?”
嚴湘靈大步離去,心頭浮現一道清貴威儀的身影,那個人若是也在意閑言碎語,隻能說明無緣。
程月圓扒着牆頭,看如喪家之犬的周景同。
“三娘真的走了哦,好多人也跟去了。京兆府在北,馬車還是會繞行經過薛公子這裡,你現在趕去,當衆說出真相,求一求她,說不定她會回心轉意。”
周景同愣怔,咬緊了後槽牙,一邊喊小厮跟上,一邊轉身跑了,朝着薛修謹私邸最近的門去。
第二茬的熱鬧,有人想跟着看,礙于生辰宴還在繼續,不好提前告辭,有人啧啧感歎世風日下。
薛修謹很識趣:“改日再聚,各位去留随意。”
兩邊都清淨了不少。
程月圓打招呼:“薛公子好呀,第一次見面,我想翻過來牆來跟夫君說說話,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
薛修謹第一次聽人要在主人家面前翻牆。他很想看看,可聞時鳴已側頭,眸光裡明晃晃在等他走。
“行,行。”
有夫人就是了不起。
薛修謹折扇一擺,把剩餘仆役和賓客都撈走了。
程月圓踩着的是麓園的大花盆,這會兒鞋尖慢慢挪,尋到牆壁縫隙,三兩下靈活地攀過了牆頭,又拽回她紅石榴裙的大裙擺,左右看看。
右邊有草圃,草絮柔軟,泥土厚實。
她看準了,腳底一蹬要往那邊躍。
冷不丁,青年郎君一個箭步過來,長臂展開,要将她兜住,可她蹬牆用了力,加上下墜沖勢,整個人比往日更重,壓得他膝上一彎,兩人齊齊倒在草圃。
“啊呀……”程月圓從他頸窩處,将臉蛋撐起,“我能站得住,夫君怎麼就來接了,有沒有摔到哪裡啊?”
聞時鳴平靜躺着,呼吸微亂,眼眸似一潭靜水幽幽,倒映着她的輪廓,“撞得發暈,先躺一躺。”
“哦,好,先躺躺。”
她撐着要起身,蓦地,被他大掌攬住後頸,又按回去。青年郎君的胸膛清瘦,隔着夏日錦袍,她聽見咚咚咚一聲比一聲急促的心跳。
程月圓驚奇地睜開眼,臉頰染上他心口的熱意。
聞時鳴卻閉了眼。
一閉眼,還是她痛斥周景同時,那雙漂亮得快着火的烏玉眸子。頸窩被小娘子朱唇貼過的地方,溫熱已散,軟軟糯糯的濡濕觸感卻像一個烙印。
“夫君的心跳,好快喏。”
“嗯,摔得太猛,心疾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