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心疾了?
程月圓翻坐起來,“那更加不能壓着,我去喊薛公子給你叫大夫。”她左右看看,薛修謹實在把人清理得太過幹淨,一眼看不見仆役走動。
聞時鳴拽住她袖子,沒讓走。
“為何确定周景同是故意的?”
他唇色如常,淺淺的水紅,呼吸在最初微亂過後已平複。程月圓伸手去他額頭探,沒有冷汗,好哇,這人竟胡言亂語,吓得她白白緊張。
“夫君這麼聰明,自己猜去。”
“我猜不着。”
聞時鳴手指順着衣袖,鑽入她掌心撓。
程月圓抿唇,又見他檀色錦袍散在草圃上,沾了點點泥垢,“他今日穿了淺青色,袖邊蹭了幾點紅漆,跟閣樓闌幹的顔色很像,而三娘那個繡帕,線繡得密又縫了絲縧,按理說,不會飄得這麼遠的。”
“按理說,尋常人也不會對風力風向觀察細緻。”
聞時鳴淡淡地陳述。程月圓不管,隻一用力把他拽起來,“地上濕氣重,不能久躺,快快起來咯。”
兩人整理一番,再去找薛修謹。私邸側門處,第二茬的熱鬧散了,賓客們意猶未盡地感慨:
“知人知面不知心。”
“好歹毒的做法,跟後宅那些伎倆也沒差了。”
“還好聞少夫人機敏,嚴三娘子又當機立斷說要報官,才逼得周景同當衆承認,是撿到帕子再刻意設計,不然姑娘家清清白白的名聲,都叫他毀了去。”
“有位姑娘說得對,往後有頭有臉的官宦小娘子,誰敢嫁去周家啊?”
周景同丢臉丢了個底兒掉,早已不在原地了。
華美的綠綢馬車停在巷角樹蔭下,嚴湘靈的婢女歡兒立在一側,遠遠看見程月圓,朝馬車窗說了一句什麼,嚴湘靈便要出來。
“我過去就好啦,三娘别出來。”
程月圓小碎步跑過去。
嚴湘靈還是下車來,朝她一禮,鄭重的大禮。
“今日之事,多謝阿圓,若沒有阿圓,不會如此順利收場。周家那人看我當真要報官,急得攔了我車架,當衆道歉,承認是今日早些時候尾随我,在綢緞鋪子撿到我掉落的帕子,私心藏匿起來了。”
眼下目的達成,她無需再去對簿公堂。
不過是連周景同的名字都不想再提起。
程月圓腳底有刺般,晃來晃去,不肯受禮。
“我和三娘是朋友,應當的呀。”
“阿圓如此為我,就因為我在留春宴幫了一點小忙嗎?”嚴三娘想到她在麓園将那些沉重的花盆搬搬挪挪,隻為了能夠踩着攀上牆頭去看清楚那邊情況。
“我幫你整理發髻是順手而為,可後來跟你去尋找芙蓉钗,是存了一些私心的。”
“啊?”
程月圓茫然,不懂她有什麼值得嚴湘靈的私心。
“說來癡傻,阿圓别笑,我有真正心儀的郎君。”
嚴湘靈的眸光閃爍異彩,語氣坦蕩,“他同聞三郎是至交好友。我當時知你身份,心頭就生了親近感,好似那郎君遠在雲端,離我十萬八千裡,但我認識了阿圓,就微妙地離他近了一些。”
程月圓手掩住唇,悄悄壓低聲:
“是、是薛公子嗎?”
“不是呢。”
“喔。”
她把手放下,沒再追問,彎彎眼笑了:“可三娘幫我的忙,不止是留春宴上。”
這下輪到了嚴湘靈不解。
“三娘幫過我……我的朋友。你自己都記不起,因為這樣的舉手之勞,三娘還給過很多很多人。”
程月圓的神情是掩藏不住的感激,“啊呀呀,好好的鬥花,都給讨厭鬼破壞了,下次我再約三娘。東市有一家霓裳鋪子的衣裙特别好看,我帶你去!”
嚴湘靈應諾:“我翹首以盼。”
程月圓同她告别,腳步輕快地回去找聞時鳴。
平陽侯府的馬車駛來,雲露早捧着那盆矜貴的紫羅煙在等,程月圓登車後接過去,入内一看,聞時鳴手長腿長,一人占了坐榻一大半,指骨分明的手捏了塊濕棉布,在擦掌心斑駁的朱漆。
她護着花,繡鞋點點他靴尖,“夫君挪挪,挪挪。”
聞時鳴一挪,把自己擠進了角落。
“嚴家娘子怎麼叫你阿圓?”
“嚯!你怎麼偷聽女兒家講悄悄話!”
“攏共沒聽見幾句,隻聽見了……阿圓,和阿圓。”
他聲線溫潤,阿圓二字被他斯斯文文吐出來,像小飛蚊在她耳邊撩動翅膀。
程月圓摸了一下自己發癢的耳朵,低頭檢查紫羅煙的花葉,“是個小名,因為我阿耶第一眼看見我時,月亮就是圓圓的,又大又亮挂在天邊。”
“夫人出生時,阿耶不在身邊嗎?”
“不在,”程月圓搖頭,又琢磨他為何霸占了她的小馬車,“夫君怎不坐自己的大馬車?”
來時不跟她一路,回去倒黏在一起了。
“太陽下山了,擠着人暖和。”
“嗳,話本子都說美人兒冰肌玉骨,夏日無汗還香香的,我看夫君才是。”
她嗅嗅他,用一根食指在聞時鳴手背上戳了戳,不至于冰但也沒有多熱,比普通人這個時節的膚熱要低一些。聞時鳴掌心磨得泛紅,都沒擦掉朱漆,她又戳一下,笑嘻嘻抽走那棉布。
回到府裡,程月圓沒管别的,先讓小廚房拿來一碗豬油,就隔着熏籠的小鐵網。厚陶碗還未烤燙,白花花的油膏就慢慢化了,融出透明油潤的質感。
她換了塊幹棉帕,浸了大半碗油,溜達去書房。
聞時鳴正在看前些天積攢的東市新商鋪契書。他一不留神,被她捉住了手掌,塗了滿掌的脂香肉腥。
“作甚?”
“濕水不管用的啊,沾點豬油潤一潤,放一放,再拿皂角水洗洗,才能洗掉。”
“怎不用茶油?那個味道小。”
“茶油幾錢一兩,豬油幾錢一兩?反正都是要洗掉的,做什麼白白浪費呀。”
聞時鳴管着東西兩市,對物價了如指掌。按品質優劣,茶油是能夠比豬油貴出四到十成不止。
“夫人省那麼多銀錢,要做什麼?”
“我替夫君省錢,難道不好?”
“那省你自己的呢?”
他放下契書,用幹淨的那隻手,去抽她堕馬髻上的雙蝶赤金钗,又是一枚輕盈的鍍金钗,“是為何?”
成婚入府時,嫁妝單子共兩份,一份在她手裡,一份在母親那裡。
他已經找母親确認過了。
他名義上的泰嶽大人是低階官員,但并不如她在留春宴上說的,每月隻幾千錢,反而因為世世代代在荊城紮根,而累積了小富,放到皇都是不夠看,打幾根足金首飾,攢一套體面嫁妝綽綽有餘。何況母親在下聘時,還暗自給了銀兩貼補,叫親家填平了賭債。
小娘子似乎叫他問住了。
她今日眼皮上塗了一層薄薄的妃紅色,眼眸輕眨時,秾麗多姿,更顯得瞳仁清亮無辜。
“我……我就是……”
聞時鳴将雙蝶钗插回去,并不等她編出什麼糊弄的借口,“裡間有個黃花梨小圓角櫃,最頂上一層匣子是銀票,我每月存放。這些銀錢不入月例不走公賬,你若缺花用了,自去拿。”
屋内安靜,青年郎君翻過契書,紙張微微顫動,聽在程月圓耳裡,有如雷響。
就像他安安靜靜說的話那樣。
“我攢得随心,并不知總額有幾錢,夫人無論拿與不拿,我都不會去清點。”
程月圓靜了半晌,輕輕“喔”了一聲,“油要浸一浸,一刻鐘後,讓平康來再用皂角水擦。”
她放下他的手,落荒而逃般出了書房。
夜裡,程月圓罕見地夢見了舊事。
她夢見那日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她披着蓑衣鬥笠,站在刑部大牢入口的屋檐下,懷裡揣着一瓶跌打藥酒。一老一少兩個獄卒似門神,把着那道她不得而入的門。
說是飛來橫禍也不為過。
貴人豢養的瑞獸,一頭雪白帶斑點的小豹子,不知為何,掙脫了皇家獵場的藩籬,在秋獵之時,落到她阿耶設置的陷阱裡,找到時已沒了氣息。
阿耶沒有被抓起來前,皇都是繁花似錦的夢中鄉,逢年過節來賣獸皮子,有數之不盡的新鮮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