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我來送謝大人一程。”
竟是停也未停,拖拽着謝昆玉往金光門去。
謝昆玉踉跄兩下,勉力跟着奔跑。
馬蹄踏出,沙塵飛揚撲得他滿頭滿臉。
“我在府中反思這一段時間,時常後悔,後悔當初沒有替二殿下清理幹淨痕迹,留下了蛛絲馬迹,不知謝大人有沒有後悔,後悔對二殿下的處處相逼?”
“臣……從不悔。”
“君心如此,值得嗎?謝大人。”
蔺弘方一夾腹部,催馬快行,聽見身後謝昆玉猛然倒地,被拖行的聲音。意外獵殺瑞獸的是二皇子,他收拾善後被謝昆玉抓住了錯處,替二殿下頂了罪。
可聖心難測,雷霆之怒下。
他不過是降職、禁足,而已。
安康在一人一馬身後拔足狂奔。
蔺弘方的馬是彪悍的軍馬,他跑得喉頭泛腥,氣血翻湧,始終和謝昆玉差一臂的距離。他抽出匕首,朝勾連的馬鞭斜擲,視線颠簸,難以瞄準。
銀芒一閃,落了空。
“咻”一聲,一道更快,更銳利的寒光掠過。
安康已疾跑出一丈,才錯愕地發現,謝昆玉落在他身後。回頭馬鞭已斷,一支長箭釘在地上,尾羽仍在劇烈晃動,可見箭發力度之大。
群賢坊的朱漆牆上,黑衣人踩在牆檐。
那人矮個子,黑紗覆面,挽一把比肩還寬的弓,銳利箭頭對準了蔺弘方。面紗上露出的一雙眸子如冰湖清瑩,卻冷靜堅固,輕易不可搖撼。
一箭,釘在蔺弘方馬前蹄一寸。
兩箭,擦在他臉頰邊飛過。
三箭,削落他冠上一絲不苟的發髻。
蔺弘方狼狽躲閃,臉上墨雲密布,手在臉頰抹到黏膩濡濕的血,氣極反笑:“抓過來,要活口!”
親衛奉命而去,聞時鳴帶的武候已更快地湧向了牆根下,看起來在最初一箭射出時,就聽令而行,而對側居德坊處,竟也有同夥射來短箭掩護。
黑衣人棄了沉重的弓箭,躍下牆頭消失。
安康将謝昆玉扶起來後,交給衙差,回頭一見,自家郎君面色如紙,以為他病犯了。
“郎君覺得不适?小人立刻送你回府。”
“我無事。”
聞時鳴解下鬥篷,給謝昆玉披上,依然向金光門行去。蔺弘方沒管臉上傷口,馬蹄不疾不徐尾随。
“聞公子如此好心,是想抓人,還是想包庇?”
“武候是京畿守備的武候,我能包庇誰?”
金光門守衛接過衙差的通行文牒,驗後放行。
聞時鳴朝着謝昆玉一揖,“謝禦史說,山長水遠,總有盡時。晚輩送至這裡,城内是我,城外是更多像我這樣為謝禦史鳴不平的人。”
謝昆玉眸色複雜,終歸一颔首,走了。
群賢坊門外,蔺弘方派去的親衛之一打馬出來,挨近時面露難色:“世子,沒有……沒有抓到,交手了一陣子,我們大意,叫他跑了。”
蔺弘方似笑非笑看聞時鳴一眼:“聞公子最好是如所言,否則……”他一抽剩下半截的馬鞭,罵一句親衛“廢物”,身影同樣循着群賢坊去。
與蔺弘方逆向而來的,還有聞時鳴派去的武候。武候低聲禀告,安康觑着聞時鳴的臉色,實在不好。
“郎君,還回衙門嗎?我去找轎辇。”
“回府,找匹馬來,要最快的。”
聞家男兒沒有不會馬術的。
可郎君的狀況不适合騎馬颠簸,安康正想再勸,對上他隐忍焦灼的眉眼,悻悻閉了嘴。
仁心堂外,九壽巷的馬車裡。
雲露睡了個安穩綿長的覺,“昨夜我明明睡着早,怎麼就又困了呢。”她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眶,不知現下是什麼時辰了,馬車簾一掀,程月圓猛地鑽進來。
她發髻微亂,妝容給汗水潤濕了一片,催促車夫老鐘,“老鐘,快快回府吧,我不太舒服想回去。”
“哎,這就走。”
老鐘一揚缰繩,車輪辚辚去。
“娘子,我們不去賣花了嗎?”
“醫館有病患鬧大夫呢,吓我一跳,今日先不賣了。”程月圓心有餘悸的表情,将腦袋拱到她面前。
“小雲露,你會梳發嗎?快幫我理一理。”
“會呀,但是手藝沒有绮月姐姐好。馬車裡有鏡子和胭脂,娘子稍等,我給你找出來。”
馬車駛出西市,撞上榮國公府親衛在街上盤查,望見是平陽侯府馬車,得知車内是女眷後又放行。
程月圓胸腔一顆突突亂跳的心,在踏入平陽侯府,邁入滄瀾館的院門時,漸漸安定了下來。
仁心堂裡有阿耶阿弟,有熟悉的林大夫。
可她為何,覺得這裡更令她放心呢?好像捅了天大婁子,隻要躲回這裡,外頭人就找不到她算賬。
滄瀾館靜谧,草木扶疏,有初夏氣息。
角落白瓷缸養着睡蓮,底下遊魚浮動。程月圓對着水面,照了照自己妝容無缺的臉,绮月快步走來,“娘子,郎君一回府就找你,在屋裡等了許久。”
“喔,我這就去。”
她撫平了襦裙上的皺褶,腳步輕快地進屋。
聞時鳴站在窗扉下,斜陽半照,将他那張俊秀的臉鍍得半明半暗。他手上捏着一粒什麼,金光閃閃。
“夫君這麼早就下衙,有什麼事要……”
程月圓笑盈盈,直到看清楚了他掌中之物。
是他蹀躞帶上,有浮雕紋路的一粒小金墜子,她和绮月後來在屏風處怎麼找都找不到的那粒。
聞時鳴将金墜子擱在香幾上。
他阖上了主屋唯一敞開的窗,對外間值守的绮月和平康淡聲道:“退去屋外三丈,不許入内。”
他一步步逼近她,目光灼灼:
“便是少夫人叫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