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兩市日日熙熙。
今日人多得不同尋常,快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聞時鳴和安康立在西市一家漆器行的匾額下,遙遙看衙差押送着謝昆玉從西市入口來。
按本朝律例,但凡被判流刑的官員,都要在出城前往兩市走一遭示衆,讓在位官員引以為戒。
謝昆玉生得精瘦,關在大理寺獄多日,出來時清減不少,此刻枷鎖壓身,整個人仿佛就剩一捧骨頭。
然而骨是金雕石刻的骨,行走間頂天立地,風儀不減,走向流刑之路的步履,一如持笏闆走向朝堂。
“這又是哪位犯了事的大官?”
“禦史台的謝大人,你不知道?”
“我應該知道?”
“景平十二年的探花郎啊,當年打馬遊街過,啧啧啧,不知惹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婦的芳心,聽說連大長公主都對他一見傾心,要招為驸馬呢。”
“那怎麼沒成,要是成了,不至于有今日這一遭。”
“有人說他心有所屬,有人說當了驸馬官兒升不高,誰知道啊,不過他後來是娶了家勢不顯的妻子,又同她和離了,至今一直未再娶。”
随着謝昆玉與官差深入西市,人潮聚攏。
議論聲四起,議論的重點,不在謝昆玉清查戶部度支司貪腐,追回軍饷糧秣數十萬石;不在他怒撰《奸蠹書》揭發前任宰相賤買官府土地;甚至不在他最近督辦先皇後所養的瑞獸被獵殺案,為無辜受牽連的獵戶澄清冤屈,而是落在最不值一提的兒女情上。
“謝昆玉,你自己便是寒門,一朝身居高位就忘了本,為了庇佑你族子弟,将試題洩露,對天下間寒窗苦讀的學子何其不公!”
“老師為官多年,文筆如刀字字慷锵,揭發了多少為非作歹的鄉紳豪強和貪官污吏,怎麼會洩露考題?”
“判罰公告都出來了,還能有假?謝昆玉若是真的清白,他侄兒何必要留下遺書,畏罪自裁?”
“那是栽贓陷害!”
“你們拜在謝昆玉門下,當然為他說話。”
“廢話什麼!直接動手啊!”
落榜書生同對面謝昆玉的門生唇槍舌劍。
高聲辯論之際,各人手裡拿着一筐從菜市收來的剩菜臭雞蛋,朝即将行來的謝昆玉一揚。
流刑犯凡入東西市一遭,都要滿身污穢地出城。
衙差不止沒有阻擋,還後退一步,叫謝昆玉徹底暴露出來。後者視若無睹,步履未停。
也正是這時。
幾個翻領窄袖胡服的粟特商人,牽着幾匹駱駝,事不關己地斜插入道。駱駝高大雙峰成了屏障,擋住潑灑而出的爛菜葉子。
衙差呵斥:“做什麼?沒看見官差行道!”
粟特商人睜着無辜而深邃的眼眸,叽裡咕噜回答一番,斜跨街道去了對面商市。
衙差很快發現,今日西市的販夫走卒、僧客胡商今日都像盲頭蒼蠅,不是你擋了我的道,就是我撞倒你的貨,頻頻從他和謝昆玉身側閃現。
原定最遲兩刻鐘走完的路線,硬生生拖到三刻。
而謝昆玉的衣袂,在出西市口時,依然潔淨。
謝昆玉側眸,望見俊秀清薄的年輕官員,披着一襲天青色鬥篷,還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
“小聞大人,已出西市地界了。”
“殿下今晨被召進宮,我替殿下送一送禦史。”
“山長水遠,小聞大人能送到幾時?”
在西市裡沒能渾水摸魚的落第書生,有心拱火的暗鬼,正稀稀落落地跟在後頭,迫于兩側的佩刀武候威壓,遲遲沒有動手。
“小聞大人,到此止步吧。”
“市令為穩定通商秩序,有借調京畿守備之權,但在這裡,在居德坊與群賢坊的主道上,小聞大人便是為一己之私而越權行事。”
謝昆玉朗然一笑:“便是我還在任,也得參你一本的,被揪住了錯處,官位難坐得長久。”
“家父素來厭我在市署忙忙碌碌而無所建樹,此處正好鬧出些名堂來,叫他知道我不是虛空度日。”
聞時鳴不受他激,看着身後躍躍欲試的人群,朝武候慢慢擡起了手。
“動手啊,猶豫什麼?謝昆玉早不是朝廷命官!”
“正是這些人官官相互,才弄得朝堂烏煙瘴氣。”
“大不了,就是京畿大牢裡蹲幾天!”
落第了滿腹幽怨的書生,被有心之人慫恿幾句,仿佛就覺得是眼前之人偷走了本該屬于自己的功名。
武候們一擁而上,以示恫吓的刀劍将要出鞘。
“叮”,清越的金玉相擊之聲。
聞時鳴眼前蓦地,劃過一道弧光。
群賢與居德兩坊的高牆上,飛來短箭三兩,最先落在第一個要拔刀的武候刀柄上。
繼而,是糊塗書生腦袋上。
聞時鳴見過落石投湖,迸濺出一朵朵水花。
他第一次見人的發髻開花。
一根根短箭不偏不倚,紮在儒生們的發冠上,玉的、木的、銅的、烏紗網紮的,通通打碎打壞,發髻四散,霎時間淩亂飄搖,迎風蓬頭狂舞起來。
“娘哩,可真稀罕。”
武候一群大老粗,不知是誰呐呐了一句家鄉話,一拍大腿笑起來,劍拔弩張的氣氛消弭了大半。
儒生們有人臉紅,有人臉白,羞怒交加。
羞是為冠乃君子成人之禮,竟叫人當街打落,怒是為冠下就是腦袋,箭偏一寸就小命嗚呼了啊!他們忘了先前所為何事,更大的憤怒湧上心頭。
“光天化日,狂徒竟敢當街行兇!出來伏法!”
群賢與居德兩坊的兩堵牆,一大一小黑紗覆面的人影一縮。武候靠近他低聲詢問:“聞大人,要抓嗎?”
聞時鳴眯眸,半晌笑了一下。
“先送謝禦史。”
金光門已近在眼前了。
他正待說話,身後馬蹄陣陣,奔騰如雷,卻見長街另一頭,一隊黑騎成翼狀出,為首一人衣袍獵獵,眸光陰沉,正是被陛下奪了左右郎将位置,降為都尉,又禁足三月的榮國公世子蔺弘方。
蔺弘方一見謝昆玉囚衣雪白,就了眉頭。
“什麼時辰了,别耽擱謝大人上路。”
他馬勢不減,迅疾如電,轉眼來到謝昆玉跟前,馬鞭一卷,霎時勾住了謝昆玉枷鎖垂下的鐵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