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有張書桌,在畫屏後面,跟門隔開,靠着窗子。
紀凝到底年齡尚小,看到桌椅眼睛頓時亮了,拉開椅子坐在了桌邊,朝紀思遠笑道:“義父,以後我可以在這裡讀書。”
紀思遠看着兒子的笑靥,恍惚間回到了十八年前,韋勝被派去赈災後不久,周疏就發現自己懷了孕,紀思遠知道後便常從宮中偷跑出來看他。
那天傍晚,周疏也坐在同樣的位置,低着頭拿手攏着自己的小腹,朝紀思遠溫雅地笑道:“孩兒今天會動了,等景平回來,他一定很高興。”
紀凝的面容長得其實更像韋勝一些,但身形氣度卻與周疏無二,特别是青竹一般地立在那裡時,有時連紀思遠都會以為他是踏月而來的故人。
紀思遠鼻子泛酸,朝紀凝問道:“你知道這宅子原來的主人是誰嗎?”
紀凝茫然地看着他問:“誰?”
“定國侯周疏。”紀思遠第一次朝紀凝提起這個名字,他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在發抖。
“不認識。”紀凝說,“是義父的舊交?”
紀思遠:“算是吧。”他不知道該怎麼朝紀凝形容自己和周疏的關系,他有時候覺得,周疏其實在把自己當成弟弟而不是普通侍衛。
當年舍命救他,也不僅僅是為了景平哥哥,更是因為周疏待自己确實不薄。
“不過千萬不要朝别人提起這件事……定國侯府因為謀反被抄家,至今仍未翻案。”紀思遠下意識地四下打量了一會兒,俯身到紀凝耳側說。
紀凝沉吟:“翻案?若是定國侯謀反,義父怎麼會覺得有翻案的時候?”
紀思遠搖搖頭,心說小凝兒太聰明,自己話風有一點兒漏洞,就能被對方敏銳捕捉道。
“義父覺得,定國侯有冤屈?”紀凝問。
“凝兒,但這些話,除了對義父,對誰都不要再提。”紀思遠垂眸說道。
“那是自然。”紀凝笑道,“義父别總把我當小孩子,好歹以後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了,怎麼可能連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都分不清?”
“那就權當我在提醒自己吧,萬一哪天吃多了酒跟人亂說,指定倒大黴。”紀思遠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又恢複了笑嘻嘻的神情,“繼續往上看看吧。”
西樓的布置都是紀思遠根據回憶還原的,二層有幾排書櫃,上面放着周疏收藏的書籍,但當年抄家,那些收藏已經悉數充公,紀思遠讓人買了最基本的四書五經,餘下的空間打算交給紀凝自己填充。
書櫃的後面有一張小床,當年周疏夜讀,有時會在這裡留宿。
韋勝也在這兒陪他過過幾次夜,作為保護太子的侍衛,紀思遠就在三樓的涼亭上找個地方窩上一夜,夏天一覺醒來,渾身都是蚊子咬的包。
三樓就隻有一個涼亭,和假山嶙峋的石頭堆疊在一處,從下面遠觀極好看。站在涼亭上往下看,則能從後院的花園,一路看到宅子外面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冷清感和煙火氣都不缺失,也是極美。
此時正值白晝與黑夜的交界處,極西方的天際還留有一縷淡紫色的晚霞,像被神女遺忘的披帛,松松散散地扯在天邊。
小丫鬟上來點了油燈,把好容易暗下來的世界又弄得燈火通明。
紀思遠坐在石凳上,朝樓梯的方向拍了兩下手,小厮們立刻魚貫而入,将涼亭的石桌上擺滿了各色珍馐。
“為了慶祝你考中,義父我可是提前幾天就準備好了的。”紀思遠得意洋洋地說道。
紀凝:“如果我沒中豈不是很尴尬。”
紀思遠擡手在紀凝面前晃了晃,痞笑道:“這就是我的本事了,掐指一算,我們小凝兒必定金榜題名。”
紀凝不信他的鬼話,若自己不中,今日這頓飯多半就是用來安慰自己考場失意的了。
紀凝露出笑意。
紀思遠永遠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