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世界很豐富的,該多看書的是愫愫。”
“我到現在為止隻去過西湖,看夠了大海,更向往被烈日炙烤的遼闊沙漠,去尋沙漠裡面奇幻的海市蜃樓,還有雪山山頂的雪,不知道會不會和雪頂的冰激淩一樣是甜的,我從沒見過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課本裡那樣,是六棱冰晶花。”
程予弛微微擡眼又低下,“病好了帶你們去。”
方愫心裡揪了揪。
“好呀,”程茵把那個一直愛不釋手的畫冊攤開給方愫看,方愫這幾天已經被程茵一遍一遍講過無數次,幾乎已經背會了程茵預計的行程安排,“我第一站要去布達拉宮,去看看離天堂最近的地方,莊嚴肅穆的藏式宏偉建築,然後還要去看雅魯藏布大峽谷。”
“對了,愫愫,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我也一并把攻略做了。”
方愫抽了一張紙巾擦了擦手,垂眸扭着手指,低低道:“我一定會死的,最後隻想回到農村裡,去看看家裡那隻白色的小土狗。”
程茵沉默了一瞬,又去扒了一顆小白兔奶糖,塞到方愫嘴裡,問程予弛:“哥哥,你昨天不是答應我要給我帶一束百合花嗎?怎麼沒帶?”
程予弛皺了皺眉:“你又把夢裡的話當現實混淆了。”
“是嗎?”程茵口中讷讷,她盯着方愫不自然的情緒。
方愫嚼着糖,起身出門。
“愫愫,”程茵喊住方愫,“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方愫走到門邊,又退了回來,在走廊的盡頭,她的病房門前,看見了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她靜靜立在門邊平緩了幾下呼吸。
再探頭去看,那身影又不見了。
她輕輕歎了口氣,程予弛分視線出來看了看她,沒有說什麼,也似乎對兩個女孩之間的氛圍沒有感知,繼續低下頭去看屏幕。
“但沒有錢,就連生存都是問題。”方愫把病房門關上,又走向了窗邊,在程予弛的身邊站着望向窗外。
她們的病房在二樓,窗外是翠綠茂密的香樟樹,夏天的暖風輕輕帶着樹木的清新氣息吹進病房裡,和病房裡中央空調散發的涼氣在方愫身邊對撞。
窗外比室内還要安靜,帶着萬千樹葉随風翻飛的聲音,偶爾的蟬鳴催人昏昏欲睡。
方愫的身邊,程予弛身上傳來淡淡香氣,是她以前沒有聞到過的,也不同于政治老師身上的清甜香水味,而是一種如同冬日時,山間清晨的霧霜氣息,讓人覺得他似乎體溫很低。
方愫靠在窗邊,看見了住院部門口走出的人。
那是她已經半年多未見的父親,他的脊背深深佝着,泛黃的汗衫紮進松垮垮的廉價西褲裡,皮帶翻了毛邊,他走到了一棵香樟樹下,掏出手機打電話。
方愫雙手撐在窗台上,定定望着那邊。
日上中天,太陽直直照進窗子裡,香樟樹下的父親躲在樹蔭裡,手插着腰,左右走了幾步。
電話一接通他就開始罵。方愫看見他一邊罵,一邊從被香煙熏黃的牙中沖噴出來的唾沫。
媽媽在外面有了人,已經背着包走了,連弟弟也沒有帶,她本來不會走這麼急的,但因為方愫得了這個很“貴重”的病,她一刻也不願多待了。
媽媽悄悄帶弟弟出去吃冰激淩的事情仿佛還發生在昨天,但現在她就去追求自己的生活去了。
人心真是瞬息萬變。
方愫眼神餘光看見,身邊那個按着鍵盤的手停下了動作。
父親罵着罵着,氣得右手高高揚起,狠狠地把手機砸到了綠化帶邊緣的路沿石上,随後狠狠地抹了把臉,瘦小又佝偻的身體在原地踱了兩步,又從花壇裡把手機撿起來,塞進口袋。
然後就走了。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醫院,方愫目送他離開到視線無法觸及的地方。
方愫突然失去力氣,從窗邊滑落在地,努力伸着脖子呼吸,如果死亡這麼痛苦,她其實也不想死,程予弛迅速站起身來把她抱回了自己的病房,方愫感受到了溫暖又結實的懷抱,仰着脖子的方愫看着程予弛眉梢微微蹙着,把她穩穩放在床上,按響了護士鈴,這麼多天以來,她第一次流出了眼淚。
此後,她見到程茵的媽媽時,程茵坐在媽媽懷裡,摟着她的脖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隔着房門的玻璃,方愫止步于此,程茵剃了頭發,現在腦袋上帶着一個棉質貼頭的薄帽子,很像一個孩子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在媽媽的懷裡抱着媽媽哭的情形。看着門内母女情深,她一點也想不起來自己的媽媽長什麼樣了。
她從來沒有抱過媽媽,甚至靠近兩三步,媽媽都會覺得她太閑了,安排她去做事。
方愫呆坐很久很久,恍然回神時,已經開始夕陽西下,她趕在醫生下班前,把自己睡過的病床好好整理了一下,脫下了病号服,換上了自己來時穿得夏季校服,她的東西不多,一個書包也裝下了,收拾好以後,從抽屜裡取出來這些日子的治療單,去了結賬窗口。
窗口的工作人員說,餘額足夠她再住上半個月的,方愫感到疑惑,校方領導竟然這麼慷慨大方,但她還是選擇退款出院。
在被告知辦出院一需要主治醫師的許可,二需要監護人簽字時,她又蔫了,隻能先回病房,借主治醫師的電話打給了班主任。
“方愫啊,校方能湊到的錢也就這些了,老師也盡了力,能申請的國家補助也算到了裡面,實在不行你看看還有沒有哪些親戚可以問問的?”
“老師,辛苦您了,”聽老師的口吻,那些錢不是她交的,方愫也不想去确認是不是那天爸爸過來時交的費用,喉頭酸澀,對老師說:“能麻煩您來一趟醫院,幫我辦理一下出院手續嗎?”
病房門被輕叩三下,程予弛進來了,隻有他一個人。
方愫挂斷電話後,把醫生的手機擱在了床頭。
程予弛在她身邊坐下,開門見山:“茵茵把你當做了她最好的朋友,她希望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