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予弛的态度很懇切,語調如同在醫院時一樣,是茵茵的溫柔又對外人冷漠的哥哥。
方愫想起那個綠植纏繞的中式庭院,就像電視劇裡那些大戶人家的宅院,汀步假山,曲廊回環,低下頭,猶豫不語。
“你家裡的情況先前聽你大概講過,明天我陪着你一起回家,回你家,我會親自跟伯父伯母講清楚,并且支付他們相應的報酬,也有你的,可以嗎?”
程予弛姿态太低了,方愫連忙擺手,“你們救了我的命,怎麼可能還要你付錢找我幫忙,這件事如果我能幫到你,那我豁出命去幫都是應該的。”
酒店樓層高,路上車輛匆匆駛過的聲音被風幹擾後,傳進來變成了“沙沙”聲,像是夏季夜裡屋後面的樹林被風吹響。
窗子開着,沒有冷氣,容城五月這個時候溫度正好,不冷不熱。再過四天又是方愫的生日了,她大概是沒有機會回到村裡去砍玉米杆,但她收到了奶糖。
過生日就是要吃糖的,方愫先剝了一顆放在嘴裡,綿綿密密的奶香在唇齒間溢開。
“别這麼說。”程予弛說:“病能治好,是你的造化,我們隻是出了力所能及的幫助而已,希望你以後能好好活着。”
方愫抿了抿唇,奶糖被口水化成沙,她感覺自己的舌頭像是磨鐮刀的砂紙,咽了咽糖水,靠在床邊,像在醫院時那樣,靜靜看着程予弛,半晌後才輕輕點頭,“好,程哥哥,明天你陪我回去。”
程予弛又從雙肩包中取出來一沓資料,用放水的檔案袋裝着,“這是你之前的病理報告等資料,日後在國内的醫院複查時能用上,是給你,還是先放在我這裡保管?”
“放在你那吧。”她以後也不會再有機會複查的。
方愫這一整晚都在計劃明天,有程予弛陪着她,那麼爸媽看在程予弛的面子上也會繼續收留她的,最起碼,不會再把她關在樓道裡。
她住了很長時間的醫院,現在躺在國内的酒店中還有些恍然,似乎要面對死亡這件事就在昨天。
而治療和手術的痛苦,絲毫比不上她将要回家面對父母的茫然,興許,他們并不想看見自己還活着。
她點開了安峰買給她的手機,安峰說用在她身上的每一分錢都可以找程思華報銷的。
方愫剛剛加上了程予弛的聯系方式,她翻了翻程予弛的朋友圈,什麼也沒有發過,他應該是個非常無趣的人。
程予弛來了一條信息,
C:
[好好睡一覺,睡醒打給我,我去接你。]
方愫回了一條[好的,程哥哥],放松了一口氣,他們再如何不想見到自己,也總不會在程予弛面前打她。手機丢在一邊,沉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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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予弛獨自帶着方愫到了她那個并沒有住上幾天的老舊家屬院裡,今天不上班,穿的是看上去很普通的淡灰色運動風T恤,方愫不懂什麼品牌,但穿在程予弛身上就格外顯得矜貴,引小區裡的鄰居們頻頻側目過來,她覺得這應該是從小養尊處優下孕育出的氣質。
方愫在國外治療時,安峰給她買過幾套衣服,但很少穿,方愫知道那些衣服的價格,一件足夠她在攤上買幾十套的,就不太敢常穿了,怕被不小心挂壞,今天穿的就是前一天在酒店樓下随便找了個小攤買的一身T恤和短褲。
她帶着程予弛上樓,常年陰暗的樓梯間裡還有潮濕腐味,個别房門口堆着放了一夜的生活垃圾,裡面的不明液體流出來,落在台階上,程予弛面不改色,幹幹淨淨的白色運動鞋從那一灘垃圾液體上越過,方愫走在前方,沒有轉頭,對程予弛說:“哥哥你小心點,不要碰到這些髒東西了。”
“沒事。”
他在方愫身後跟着,跟着到了四樓門前,門口過年時貼的對聯和福字已經翹了邊,粘得不牢,方愫怕敲門時拍掉了對聯,掉下來髒了程予弛的衣服,以來就往牆裡面按了按,才開始敲門。
這天恰好是周末,如果他們沒有帶方靖出去玩,那就該是在家的。
如果是以前,她會選擇拍一會,再蹲在牆角裡等一會再繼續拍,但今天程予弛在,她勢必要把這門敲開。程予弛拉住她一直敲門的手按下,“應該是不在家吧。你有電話嗎?”
“沒……”她先前也沒有手機的,不曾去記爸爸的電話。
樓上有人從欄杆處探頭下來,“又是你?别敲了。”
方愫看見是先前見過的,幫她敲過門的好心鄰居,這個嬢嬢又繼續說:“你們都搬走多久了,現在敲門是有東西忘裡面了嗎?”
“搬走?什麼時候?”方愫仰着腦袋朝上面走了幾步,問嬢嬢。
“去年就搬了,兩口子老吵架,煩死人了,搬走清淨多了,你媽跟别的男人跑了你不知道?怎麼?你自己家搬家你也不知道?”
樓道太臭了,方愫感覺有點想吐,潮熱把二樓樓梯口的垃圾臭味推了上來,她覺得如果再不走,就要在程予弛面前失态了。
直到下了樓,她的腦袋都像是被一層厚厚的塑料袋紮了個死結,頭一次感覺容城的夏季太陽這麼晃眼。
程予弛一直跟在方愫身後,方愫什麼也不說,他就什麼也不問。
他們不是愛管閑事的人,救方愫,也是隻為了程茵臨終前的遺願,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出資而已。
其實若非程思華成了這副境況,程家是更願意讓方愫自己回家的,今後不會再有交集,他們也不需要方愫的報答。
方愫在路沿石邊蹲了好一會,朝身側樹下站的那人望去,程予弛神色沒有不耐煩,也沒有關懷,隻是站在那裡,平靜地望着她。
沉悶的風吹過來,她現在像是在某個夏日午後被準備帶着弟弟午睡的媽媽趕出門外時的不知所措。這裡沒有小河溝能讓她去驅趕暑意,她對程予弛小心開口:“哥哥方便再帶我回一趟村裡嗎?”
于是,方愫帶程予弛踏上了她從小生長的地方,這是程予弛第一次來到農村。
車停在了兩百米以外的路口,程予弛跟着方愫沿着泥土小路往裡走,他沒有催方愫,但也走了快十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