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弄堂往内,那大門最破的便是範老師的住所。
範老師,名忠信,鹹豐十一年生人,如今雖年逾古稀,但精神矍铄。
林秉鈞攜高曼卿拜會時,範忠信正在收拾一盤殘局。
故友或離世或離散,他又是個冥頑不靈的老古董,所謂“門前冷落鞍馬稀”,大抵如此。
他看到林秉鈞,臉上閃過一絲異色。
高曼卿對于範忠信生平還算了解,但她不知道林秉鈞之父曾和範忠信是忘年交,亦不知二人後來因政見不合不歡而散。
林秉鈞眼睛輕眯,打量着屋内布置。
屋内陳設如舊時房屋,散發着一股陳腐的黴味,堂屋中央懸挂一副字,為草書“解心累于末迹,聊優遊以娛老①”十二個字。
筆鋒蒼勁,但不難看出書寫者心中憂思過盛,以至于頗有虎頭蛇尾之感。
林秉鈞眼睛半閉,神色怔然。
雖然新文化運動轟轟烈烈,但他幼時開蒙讀過兩年古文,由父親親自傳授。
他父親學貫中西,博古通今。
林秉鈞還記得當時父親說:“唐宋俗語‘《文選》爛,秀才半’,如今雖然已經沒秀才可考,但《文選》值得一讀。”
當日所學林秉鈞已忘卻大半,但唯獨陸機這一篇《歎逝賦》他印象十分深刻。
無他,隻因父親講解這篇文章時眼含熱淚,他記憶尤新。
幼時不懂父親流淚是何緣故,直到長大後對所處亂世有了切身體會,又經父喪,他才懂得父親那滾燙熱淚後的蕭索愁緒。
陸機是三國時期東吳大都督陸遜之孫,經曆吳國滅亡,故人離散,寫就此賦。而範老師屋内所懸的,便是此賦最後一句。
雖是陸機的自我開解,但似乎無論是千年前的古人,還是如今托古言志的老師都沒有做到。
斂下紛亂的思緒,林秉鈞将來意簡單闡明。
範老師手捧茶盅,面無表情地盯着面前殘局,不言亦不語。
林秉鈞其實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畢竟他與父親已經互不來往多年,但他對于範老師的人品還是信服的,所以他覺得能有五成把握勸服範老師題字。
而剩下的五成把握,在高曼卿手中。
範忠信記得高曼卿,他教過不少學生,擔得起一句桃李滿天下,見識過的學生形色各異,有愚笨不堪者,也有絕頂聰明者,但這個女學生卻是他心目中最特别的學生。
當日在課堂之上,他忍不住大教特教古文,談及“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班裡男學生哄堂大笑。
高曼卿從座位中站了起來,辯駁道:“隻讓男人識字,不許女孩識字,那麼男人大做文章,女子辯無可辯。若是男人相争,少不得寫文章互罵幾個來回,激烈者打架亦有之,女子名聲受損卻隻能默默忍受,要我說男子才是天下最難養的!”
他當時便在課堂上表揚了高曼卿,稱贊她思想有見地。
他心頭一哂,沒想到的是這兩個看起來沒什麼瓜葛的學生如今倒是走在一處。
他輕咳一聲,聲音蒼涼而平靜,“我不能答應。”
林秉鈞心下一沉,但面上不顯。
“老師,請給我一個理由。”
不卑亦不亢。
高曼卿忍不住替他捏了一把汗。
誠然她來這裡,是林秉鈞半是脅迫半是利誘之故,但她心裡還是希望林秉鈞的藥廠能夠順順利利地開起來。
範忠信輕嗤,“這字何必由我來寫,你去租界随手拉來一個洋人,讓他們幫你寫了就是。”
林秉鈞定定地盯着範忠信道:“老師此言差矣,我要創辦的是中國人的藥廠,自然要起中國名字。”
範忠信眼皮一翻:“挂羊頭賣狗肉,崇洋媚外。”
高曼卿聽了這話也想幫林秉鈞辯駁幾句,林秉鈞看她神色,遞了一個安慰的眼神。
他走近範忠信道:“先生幼時清庭大興洋務,一句‘師夷長技以制夷’振聾發聩,我不信先生不懂這個道理。”
提及舊朝廷,範忠信的神色有一瞬間的愣怔。
似乎自己的勸說有了一定成效,林秉鈞決定再添一把火,“先生自诩遺老,所以對我們冷眼相待。可我記得昔日在松江還見過一老翁自稱明朝遺老,若是先生遇見此老翁,又該如何?”
“中山先生說過一句話,‘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先生何必恪守于過去……”
然而就是這一句話,觸動了範忠信的逆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