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哼一聲,背過身去,居然是再也不想和林秉鈞說話的意思。
他在心裡暗罵,這一對父子真的是如出一轍,連說的話都一模一樣。
林秉鈞見狀,微微歎了一口氣,見範忠信的反應,他隐隐約約得以窺見昔日父親與範先生決裂之原因。
若是性格不合,還有轉圜的餘地,隻是觀念不合,便再難以做朋友了。
高曼卿感知到這屋舍之内沉悶的氣氛,斟酌再三開口道:“先生可還記得中學課堂之上,您曾讓學生們辯論‘女子無才便是德’?”
範忠信原本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林秉鈞再開口說話,他是決計不會再搭理的,但開口的是高曼卿,他還記得這個小女孩的辯論之才,聽見她開口心頭有些意動,想聽一聽她打算怎樣說服自己。
但範忠信又拉不下這個面子,便微微颔首,算是默許了她接着說下去。
“那時我為了赢得這一場辯論,特意尋找了許多先生年輕時的著作閱讀。我記得先生年輕時曾問過振聾發聩的一個問題,先生問‘裹腳的女子,如何生養禦敵之兵?’”
“後來先生還屢次上書,支持廢止纏足。所以想來先生也不是那等盲目堅持傳統的人。”
範忠信被她一番話勾起往日回憶,那時他提前一周定下了辯論題目,然後讓學生們回去準備。
旁的孩子或從古代經典或者當代名家或者外國名士著作之中尋找論據論點,而高曼卿這個女孩子另辟蹊徑,把他這個糟老頭子過去的著作研究了一番,在課堂上公然拆他的台。
本來麼,他作為主持辯論的老師,應該保持中立,但高曼卿直接發問,把他拉到了己方陣營之中。
他還記得這個小姑娘在課堂上铿锵有力的話,“先生既然贊同裹腳的母親難以生養強壯的士兵,那麼先生也應該贊同愚昧的母親難以教育民族的未來。故而女子受教育、有見識并不是什麼洪水猛獸。”
而如今的高曼卿,也拿出了昔日在課堂上和老師對答的氣勢,堅定地望着範忠信道:“先生好棋,可我記得孔、孟都曾說過下棋是浪費時間,認為君子不應把時間浪費在博戲之上。先生并未聽從聖人意見,面前還擺着一盤殘局,可見先生也不是那種一味崇古之人。”
林秉鈞聽完,心中暗自發笑,愈發覺得今天請來高曼卿這個援兵是請對了。
範忠信方才回憶故人時心中陰郁,現在郁色盡消,隻剩下無窮無盡的尴尬。
他原本還打算一直盯着棋盤,不理林秉鈞,但是經由高曼卿這麼一說,他此刻看着棋盤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對勁。仿佛自己下棋的确是罪大惡極之舉。
他不得不回過頭來盯着林秉鈞和高曼卿看。
其實剛才兩個人輪番相勸,他已經有所觸動,隻是一想起林秉鈞的父親,他就恨得牙癢癢。當時吵完一架,林維就該及時給自己準備一個台階下才對。
他作為一個小輩,理應給自己這個糟老頭子讓一讓,想到這裡他心口又生出一絲惆怅來,故友已逝,曾經的争論與唱和都像水入溪流一般消失不見。
林秉鈞懇切地看着範忠信,道:“先生,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适也,無莫也,義之與比。②”
範忠信聞言一愣,此時此刻,他終于徹底放下了心頭的執念,歎笑道:“算了,當了一輩子老儒生,居然是越活越糊塗了,還要你這個新派人來教我。”
他收下了林秉鈞送來的宣紙,道:“三日後來取。”
高曼卿促狹一笑,“先生可不要突然反悔。”
範忠信捋着胡須笑道:“‘言忠信,行笃敬,雖蠻貊之邦,行矣③’,老朽一生以名字為安身立命之本,你可不要小瞧我。”
從範忠信的老屋中出來,高曼卿長呼一口氣,她堪堪回過神來,“我們成功了?”
林秉鈞看着她臉上的笑容,嘴角勾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他也如釋重負道:“是啊,我們成了。”
二人一邊聊天,一邊朝着林秉鈞的小轎車走去。
高曼卿心情好,現在也樂意拿林秉鈞開玩笑,她上下打量林秉鈞,臉上帶着玩味的笑,“西洋還教《論語》?”
林秉鈞老實地搖了搖頭,“不教。我昨天背了一天,還好今天用上了。”
高曼卿被他一句話逗笑,“我就說呢,從前我們都不擅長古文,怎麼你今天變了個人似的。”
林秉鈞表情很無辜,“現學現賣。”
高曼卿有些好奇地問他,“你念的那一句君子什麼什麼的,是什麼意思?”
林秉鈞想了想,答道:“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君子立足于天下,沒有必然不能做的事情,也沒有必然能做的事情,一切遵循心中道義。”
聽了釋義,高曼卿喃喃道:“難怪老師同意了。”
林秉鈞望着她,黑色的瞳仁像一團濃的化不開的黑霧,“今天多虧了你,其實老師應該很喜歡你。”
高曼卿歎了口氣,“老師沒有他自己說的那麼守舊,他隻是把自己困住了。”
自囚于過去之中。
林秉鈞忽然逼近了高曼卿,他俯下身來,聲音裡透着凄寒,“那麼你呢?”
你也一直困在過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