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一樁事情了結,高曼卿心情暢快,慢悠悠地回到家,卻發現家裡大門鎖着。
她在巷子裡頭喊了兩聲,杜太太大聲應道:“你媽沒來我這裡打牌,約莫是去賣繡花去了!”
這下不好,她今天換了一身衣裳和包,鑰匙在另一個包裡頭,此刻估計在床頭櫃上。
她脫了鞋想沿着窗台爬到二樓去,然而前幾天才下過雨,這地兒又背光,陰濕而滑,她抓了一手的青苔不說,滑落地上險些崴了腳。
她揪了一片芭蕉樹的葉子揩了揩手,一瘸一拐地往杜太太家走去想讨些水洗把手。
忽然一道強光從巷子口照進來,晃得她眼睛疼。
她伸出手擋着光,迷蒙裡見到車牌号不是林秉鈞的那一輛,略微放下心來,隻當是哪個車技不好又不認路的達官貴人開着車撞牆了。
車上緩緩下來一個太太,人未到,香味已飄來。
聞到這熟悉的香水味,高曼卿的身體快過了大腦,先一步背過身去。
“你是曼卿吧?”
然而有些事不是裝一裝,躲一躲就能躲得掉。
林太太已經走了過來,走到她面前,她便無法視而不見,隻能硬着頭皮地問好。
“怎麼弄成這麼狼狽的樣子……”林太太一如五年前那般溫婉,她伸出手來拉住高曼卿的手,見她手心被青苔染成了綠色,還破了皮,滲着血,急忙從挎包裡頭拿出一方手帕,細緻地幫她擦手。
有一瞬間,高曼卿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個下午,那時候自己還可以被稱為小孩子吧。
高曼卿定定地看着林太太的動作,等手上被包紮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才想起收回了手。
“外頭熱,我們去車裡說話。”她溫聲細語地,拉起高曼卿的手就往車裡走去。
她仿佛天然有一種讓别人服從她的魔力,高曼卿回過神來,已經坐在了車後座上。
林太太朝着司機吩咐道:“送我們去南京路。”
高曼卿不知道她葫蘆裡頭賣得什麼藥,想下車,又怕耽誤了林太太的正事,一些話隻能在心裡頭憋着幹着急。
林太太仿佛真的隻是在和她叙舊,挽着她的胳膊說道:“也是昨天碰見,我才知道你在給秉鈞這個孩子打工。”
高曼卿點了點頭,但又忙不疊地想解釋一番,林太太慢斯條理地打斷了她,“我知道,是秉鈞這個孩子做事荒唐,你說說,都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這麼随性。”
她話裡有話,但又不知道想說的是什麼話。
路邊的樹木一個接一個從車窗裡頭閃過,陽光透過樹蔭打下斑駁的陰影,林太太的臉上依舊挂着和藹的笑容,可她說的話就像衣服上起的球,有道理但是讓人不舒服。
“他做事業,把自己弄進了醫院,我就當他吃個虧,長個教訓。但有些事不能這麼做,尤其是事關女子,一次虧就是一輩子,半點都不能行差踏錯,馬虎不得。”
高曼卿覺得手上的傷口開始癢了起來,但她不敢撓,方津生同她說過,傷口是不能抓的,不能為了一時的痛快讓自己受更大的罪。
她忍着。
林太太接着說道:“再說婚姻,婚姻同兩個人的感情是最不相幹的,可他不懂,還有些天真呢。”
婚姻同兩個人的感情是最不相幹的。
高曼卿在心裡頭默念着這句話,仿佛一塊石頭砸在了平靜的水面上。
“你也大了,有些話我也可以說。這結婚不是為了一時喜歡,若隻是一時昏頭,那等涼下來才知道日子有多難熬呢。這些年我也瞧過一些人,光貪圖快活,不知道夫妻是要互相扶持的,光要其中一個人付出,那就像不穩當的秤砣,掉下來砸到腳才知道痛。”
林太太見她神色怔然,便把話挑明了。
高曼卿也徹底地明白了她的意思,這便是不同意,徹底的不同意。
從前舊式婚姻,婆婆不同意的,便是失敗的媳婦,丈夫往往是個隐身人。她不知道新式婚姻裡頭,“婆婆不喜歡”這件事的殺傷力有多大,但她朦胧覺得,恐怕也是不小的。
隻是她不免還是有些覺得好笑,她對林秉鈞沒那麼趨之若鹜,還是得了這麼一番勸告,怎麼不去多勸勸你兒子。
“實不相瞞,我……”高曼卿想着怎樣委婉地把方津生的存在透露了出來,“我正預備尋一份新的事業,二來可能等夏天過去,母親便要為我做主……”
“母親做主”這四個字也有一種魔力,它聽起來是那麼的另人信服而無法反駁。
她點到即止,林太太也愣了一瞬,随即換上祝福的神色來,“這樣很好,原來是我家秉鈞太過……罷了罷了,你想事情周到的很,說話也好聽,我其實是很喜歡你的。”
高曼卿但笑不語,她對于林太太的兒子失去了威脅,自然是該被喜歡。
話已經說明,她忽然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對林太太道:“實不相瞞,辭呈我已遞上許多回,還請夫人幫忙多勸勸。我家裡頭還有事,南京路怕是去不了,還勞煩……把我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