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上仿佛生了釘子,雙腿被千斤重的鐵鍊桎梏,苗荼突然寸步難行,直到陳亦揚在對面車站呼喚她名字,她才猛然回神。
餘光裡映入璀璨繁星,苗荼微微仰頭,試探着邁出一步,耳邊似乎有細碎鐵鍊斷裂的聲音。
最終她氣喘籲籲跑去對街,準時上車,在最後一排靠右窗的位置,重獲新生般大口喘氣。
凄清月色大片撲落,苗荼頭靠在車窗,戴着耳機,在輕靈日語歌聲中,看着海邊一點點走遠變小,逐漸消失視線。
最後她回頭,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倒映星河流淌,心底一片安然平和。
徐硯白,她無數次念起着永遠年輕的少年姓名:接下來的路,不論如何,我都要一個人走下去了。
你不要太擔心。
往後日子裡,我一定會很努力、很努力的生活,逛遍世上最美的風景、吃遍最可口的美食、聽最悅耳的音樂、遇到最幸福善良的好人。
苗荼擡頭望向夜晚星空,雙手合十,虔誠許下心願:
徐硯白,你說的話我都聽。
所以,每當我偶爾很想你、很想你的時候,你可不可以來夢裡,見一見我?
-
十月初的斯洛文尼亞剛入秋,天氣還算不上冷。
剛結束長達兩年的拍攝,苗荼天不亮就自然醒來,拉開窗簾,透過玻璃眺望遠處的布萊德湖。
湖面升騰袅袅薄霧,仙境一般的白紗缭繞中,唯一能窺見的,隻有島嶼中央的鐘樓塔尖,四面環湖,與世隔絕。
來斯洛文尼亞算是苗荼一時興起,她這些年埋頭工作,難得有幾天空閑時間,毫無例外都背着把小提琴,一個人滿世界的跑。
這次她租住在一家民宿,房主隻有老闆娘一人,離異帶着一兒一女,十分熱情好客,見苗荼在二樓的露台閑逛,連忙招手喊她下來吃早餐。
苗荼摸了摸左手腕的天藍色發圈,笑着說好。
去餐廳的路上遇到老闆娘的兩個孩子,苗荼從口袋裡摸出橘子糖送給他們;征得同意後,蹲下身給兩個漂亮的小家夥拍照。
兄妹倆一個七歲一個五歲,男孩好奇打量苗荼脖子上的相機、又扭頭看向她肩上的黑色琴盒,用英語問她:
“你是攝影師,還是小提琴家啊?”
苗荼揉他腦袋:“我算半個攝影師吧。”
“那你怎麼一直背着琴盒——我看你昨天也背着出門——不會很沉嗎?”
“習慣了就不沉,”苗荼笑着感歎人小鬼大,“小提琴是我替朋友暫為保管,當然要時刻背着。”
這個年齡段的孩子,簡直是十萬個為什麼;小姑娘睜着大眼睛,咂巴着糖問:“姐姐,為什麼你的耳機戴的這麼奇怪呀?”
苗荼擡手碰了下耳蝸,解釋:“這不是耳機,是讓姐姐能聽見聲音的東西——就像腿腳不方便的人,需要拐杖輔助一樣。”
小屁孩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早餐後,苗荼乘船去往布萊德島中心、想一睹島内美景,卻意外遇上一場婚禮。
婚禮當事人甚至是同鄉中國人。
她不由好奇,走在布滿鮮花與祝語的台階上,時不時能收到七/八歲花童送來的一束姬金魚草。
渾厚鐘聲響起,在婉轉悠揚的婚禮進行曲中,牧師莊嚴肅穆的頌聲傳來,随即是路人的祝福歡呼聲。
苗荼不由加快腳步,趕在儀式結束前走進教堂,恰好看到身穿白紗的新娘子提起厚重,穿着略顯陳舊的帆布鞋,義無反顧地跑向另一端朝她張開雙臂的愛人。
拍紀錄片的這些年,苗荼見過太多現實的苦難與心酸,随着年歲漸長,反而更為珍重每一份令人熱淚盈眶的幸福。
她拿起相機拍照,看着眼前年齡同他相仿的一對新人,心中一片柔軟。
口袋手機響鈴,是助理的電話。
“苗老師,米秀雜志的采訪,您真的不考慮嗎?這可是國内頂級時尚周刊,第一次給年輕女紀錄片導演的專訪,更何況還是頭版呢。”
太陽當頭有些刺眼,苗荼站到陰影下,輕笑:“讓我猜猜,是不是有關‘無盡夏’的專訪?”
如她所料,對面果然陷入沉默。
說來不知是苗荼幸運還是悲哀,她本科畢業後沒有從事新聞相關工作,反而一頭紮進紀錄片拍攝,三年後帶着處女座《無盡夏》,一舉斬獲最佳長篇紀錄片、最佳新人獎、最佳編導等各類獎項。
憑着這部作品,她一個新人在業界名聲鵲起,主動找來的團隊和投資方數不勝數;也同樣是這部作品,讓苗荼至今再難超越,不止一次被業界銳評“靈氣折損”,大有埋頭苦幹數十年,歸來是一部“無盡夏”。
苗荼對此并無芥蒂,對她而言,作品隻是映射她人生一段路程,拍完即過,獲獎與否、外加評價并不太重要。
她隻是不想,再過度消費《無盡夏》這部作品——以那個夭折在18歲前夕的天才小提琴為主角的紀錄片。
苗荼低頭擺正左手腕的藍色發圈,溫聲拒絕:“相關采訪我接受很多了,能說的都說過,也沒什麼人想再看了。”
“怎麼會!”助理立刻反駁,“不說别人,單單說我都想好奇,徐硯白在最後那片花海裡,究竟說了什麼?”
苗荼坦言:“我不知道。”
“您怎麼會不知道呢?!”
不同于通常紀錄片客觀的第三視角,《無盡夏》時常會出現主觀色彩極強的第一視角鏡頭,比起記錄主人公的一生,更像是透過一個人的眼睛,去看她/他眼中的主人公。
其中最經典的鏡頭,是臨近片尾時,男生分明是獨身一人尋到山上荼靡花海,始終站在花海之外,最後忽地微微笑起來,隻露出半張側臉,卻能清楚看到他在說話。
作品問世後,有關“徐硯白那日在花海中究竟說了什麼”的相關話題熱度高居不下,連苗荼也被問到數十次。
起初她總是笑笑,如實回答:“他說,‘一起回家吧’。”
後來發現沒人相信,索性就用一句“我也不知道”,一筆帶過。
好比現在。
苗荼無奈重複:“我真的不知道。”
時間過去太久,其中細節早就模糊,她隻記得自己身處花海,直覺17歲少年同她說話,于是回頭詢問。
永遠年輕的少年站在花海之外,笑容溫和:“時間不早了,一起回家吧。”
至于他之前說了什麼、到底有沒有說話,苗荼全然想不起來。
挂斷電話,苗荼收起手機折回教堂,見那對新人從正門出來。
此時有風吹過,揚起美麗新娘的頭紗,飄飄揚帶到空中,最終留挂在教堂塔尖。
苗荼心中微動,舉起相機記錄,久久望着頭紗随風飄動。
儀式結束後,她找到那對新人夫妻,将拍攝的幾組照片給兩人看,算作新婚祝福。
看過照片後,名叫“盛穗”的新娘紅了眼眶,不好意思地用手輕拭眼角,感激道:“這是我的丈夫,周時予;請問,您手上的照片可以發我一份嗎。”
苗荼笑着答應。
啟動藍牙功能傳送,苗荼看着相機屏幕裡親吻的兩人,再次為之動容。
得知兩人相識年少,周時予默默守侯盛穗、曆盡萬難才換來今天的幸福,苗荼心口一顫,忍不住道:“幸好是好結局。”
“新婚快樂,你們看上去,真的很幸福。”
“謝謝你,”周時予寡言,盛穗作為同鄉倒是多聊幾句,望向苗荼背後突兀的琴盒,“苗老師還會拉小提琴嗎?好厲害。”
“沒有,琴是我一位故人的,”苗荼早對這些問題從善如流,隻笑了笑,
“他離開前曾叮囑我,要我帶着他那一份、多看看這世界到底是什麼模樣。”
話畢,她提緊琴盒肩帶,擺手向新婚夫婦告别。
她轉身,如釋重負地長出口氣。
幸好,苦盡甘來後是好結局。
幸好,這世上總有人在幸福生活着。
苗荼在小島山後找了間小酒屋坐下,烈日下眯着眼睛,低頭看相機照片。
玻璃杯在桌面發出輕響,身材高大的金發男人站在她桌前,約莫三十左右,五官英俊氣質沉穩。
男人歉然一笑,沉聲道:“抱歉,附近沒有空位,介意拼桌嗎?”
苗荼笑着拿起空椅上的外套,作出“請”的手勢:“當然不會。”
金發男性格幽默風趣,落座後自來熟地展開話題,苗荼自然喜歡和當地人多聊聊,轉眼一下午過去。
杯底酒盡,金發男發出邀請:“不知道我是否有幸,邀請您這位美麗的小姐,一同去小鎮逛逛?”
苗荼委婉拒絕:“抱歉,我有喜歡的人了。”
“可你剛才還說,你是單身,”金發男微擡眉稍,“如果那個人拒絕了你,那他可真沒眼光。”
酒精壯人膽,苗荼右手食指在眼前晃了晃,呼吸帶着淡淡酒味:
“我還沒告訴他。”
金發男自知沒機會,舉杯笑問:“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表明心迹?”
苗荼不想再聊這個話題,搖搖頭,喃喃自語:“......來不及了。”
她背着琴盒起身,結賬後正要走出酒店,忽地發現手腕看空空,藍色發圈不知所蹤。
于是連忙回去尋找,恰巧撞見金發男出來,手裡正拿着她遺失的藍色發圈。
苗荼酒勁都被吓跑,如獲珍寶般接過發圈,連聲道謝。
“幸好是我撿到,”男人見她如獲大赦,聳肩笑道,“苗小姐是短發,也會用到發繩嗎?”
“......”
苗荼唇邊笑容微微凝固,沒有再同男人交談,道謝後轉身離開。
她低頭,細細摸過已然洗到褪色的藍色發圈,十分罕見地感到一陣懷舊導緻的怅然若失。
有個人曾說過,天藍色的發圈很适合她。
所以這些年來,即便剪了短發,她也日日将藍色發圈戴在手腕。
苗荼最終在面朝布萊德湖的長椅上坐下,小心将黑色小提琴盒放在身側,左手從後方傳過護着,以防跌落。
一人一琴遠遠望去,倒像是親昵的情侶緊緊相擁。
她粗略計算時間,發現轉眼已有15年過去了。
這些年裡,苗荼去過五六十個國家、奔波于繁華都市與窮鄉僻壤,見過各種各樣的人情世故,早已不再是當初,為了情愛傷神到無法自拔的年紀。
她側目看向身旁的黑色琴盒,感歎時間實在過得太快。
苗荼今年已經32歲。
而她此生唯一喜愛過的17歲少年,永遠停留在2011年那片花海,不得夏盡,不知所蹤。
“.....果然女人無論怎樣,到了30歲就會被催婚,我媽就差以命相逼了。”
“這兩年連陳亦揚都發現我不對勁,每次見面都勸,說我不能永遠困在回憶裡,總要迎接新生活。”
苗荼漫無目的地自言自語着,語氣忽地一頓:“但我總想,如果連我都徹底走出那個夏天,還有誰會留下來陪你呢。”
“你說過,不想我回頭時是孤身一人。”
她将後背靠在長椅,全然放松的姿态,仰天望着逐漸夜幕逐漸亮起的飯滿天繁星,嘴裡輕輕和氣:“我也一樣。”
“我怎麼舍得讓你一個人呢。”
她久久凝望眼前平靜湖面,起身走近,腦海裡回放着過去十幾年裡,一年更比一年青澀稚嫩的自己站在湖邊或海邊,旁若無人的一遍遍大喊。
大喊着她有多麼努力、認真的生活,有每時每刻都記得他們的約定。
換來的卻是,永遠年輕的少年越來越少出現在她夢中。
苗荼幾乎要想不起,上一次夢到徐硯白是多久以前,時間太久,以至于男生的臉在記憶中都有些許模糊了。
她拿出手機點亮屏幕,低頭望着屏保裡的三人合照——那是17歲的他們,快樂無憂、自由恣意、生機勃勃。
良久,一滴眼淚無聲砸在屏幕,落在永遠年少的男生臉上,模糊了他笑容溫和的臉龐。
“......徐硯白,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