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上海之前,苗荼去了趟南彙新城海灘。
七月盛夏酷暑難耐,拂面而過的風都像熱卷席而過,正是退潮時間,大片淤泥裸露。
人影綽綽,自發前來的人們手捧鮮花,面露悲戚,彎腰将花束放下,停頓片刻不知是悼念或惋歎,轉身離開。
苗荼看着木槿與白菊開滿整片海灘,莫名想起故鄉郦鎮漫山遍野的荼靡,妍豔、绮麗、争相綻放。
天不亮時,她搭乘最早一班公交來到海邊,帶着皺巴巴的告白信和高考錄取通知書。
兄妹倆雙雙高考超常發揮,陳亦揚一舉拿下全省第六、如願考取清華,而苗荼也第一次考進全校前十,成功錄取華東師範大學。
拿到通知書時,苗荼有一瞬恍惚、繼而更多是感慨,撫摸紙上燙金字體,感覺三年埋頭苦讀都在不言中。
事發過去近一月,她的悲憤一日日被消磨,逐漸接受現實。
徐硯白去了很遠的地方,或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海浪沙沙聲不絕于耳,苗荼坐在遠離人群的礁石上,任熱風襲過,閉上眼細細聽着不同聲音,心裡仍舊覺得新奇。
一個月前,她都以為自己要耳聾一輩子。
直到午時太陽變的毒辣,哀悼人群陸陸續續離開,苗荼拍拍發麻小腿,獨身走向海邊。
腳丫陷入淤泥,一步一腳印,苗荼在海水淺淺淌過腳面的位置停下,掌心汗漬粘着幹皺的告白信,清清嗓子。
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17歲的少女臉上泛起一絲紅暈。
【緻 即将18歲的徐硯白:
現在是淩晨三點,我遲遲睡不着,于是爬起來,再重寫一封情書給你——這已我是第7次重寫了。
一想到明天就能見到你,心髒就砰砰跳個不停,大腦也興奮地毫無睡意,我忍不住總想,你這樣聰明,會不會早就察覺我的心意了?
最近半年發生太多事,實在讓人應接不暇,你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坐在窗邊,我有時會覺得害怕、卻不懂該怎樣安慰人,可每當你向我微笑時,我又能從你身上或獲取許多安全感。
後來這種索取變成習慣,再艱難的時候,隻要一想到你,我總能生出勇氣,哪怕前方的路再難,也能繼續一步一腳印地、踏踏實實走下去。
以前我說不出這種安全感從何而來,直到一模考砸,我半夜跑出家門,被困在昏暗可怖的小巷裡,不得出路。
下意識回頭,你依舊在我觸手可及的燈火闌珊處,笑意盈盈。
你和我說,你不忍心讓我回頭時孤身一人。
這些話我都一字不落地記得,永遠不會忘記。
高考分别在即,我很清楚,我們的人生分岔路口指向既然不同的方向。你是一定要飛往廣闊天地的雄鷹,我卻像是剛出殼的雛鳥,甚至沒見過除了蛋殼外的世界。
但你可不可以等等我這隻笨鳥?我可能飛得很慢、很笨拙,但隻要我足夠努力,總有一日能來到你身邊的,不是嗎?
可能你會好奇,我怎麼會突然就喜歡你?可事實卻是,喜歡你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你優秀卻謙遜、溫柔又内斂,善良而富有耐心——原諒我的言辭貧瘠,我想詞典裡最美好的詞語來形容你都不為過,絞盡腦汁也隻想到這些。
徐硯白,我喜歡你。
你不在的這兩天,我一個人在家反複練習這幾個字,希望能在你18歲生日那天,完完整整地、堂堂正正地、清清楚楚地說給你聽。
其實我還有許多話想同你講,如果你有那麼一點好奇的話,請拿着這封信,來山上找我吧。
荼靡未盡,花海正盛,我想,這是表白心迹的好地方。
不再贅述了,棄筆封信前,我想最後同你說,今夜星星尤其閃亮耀眼,讓我不由再次想起你。
你是有話想托星星,說給我聽嗎?
睡不着的苗荼,
2011.6.10留】
“.......2011.6.10留。”
苗荼再次低喃日期,喉嚨發澀。
練習發音半年多,她囫囵吞棗學了些發音,隻是讓她讀完一整封信,難度還是太大。
面朝大海,她在烈日下眯着眼睛,手裡信紙被捏的幹癟發皺,幾百字艱難讀了十幾分鐘,滿頭大汗。
她知道自己讀的糟糕,卻意外感到釋然。
沒關系,徐硯白能聽懂就好。
海風吹亂她長發,額前碎發擋在眼前發癢,苗荼想去揉,信紙卻先一步從手中脫離,打着旋飄飄然飛向大海。
苗荼沒有去追,平靜望着信紙一點點被海浪吞沒。
那天在醫院放聲大哭後,她奇迹般平靜下來,不再逢人就問搜救隊進展,也不再對當年相關人抱有仇恨。
她隻會很偶爾在夜深人靜時,攥着那根浸了水的錄音筆,空洞地細細品出,在徐硯白柔軟溫和的表象下,實則比誰都狠心的決絕。
涉及遺産分配,她和陳亦揚曾去過徐家,一幢藏起來三天三夜都找不到人的空檔别墅。
隔間有嬰孩哭啼聲隐隐傳來,苗荼被召喚到徐硯白卧房,茫然打量華麗裝潢,隻覺得這裡空蕩蕩。
難怪他以前晚上總是睡不好。
幾日不見,徐母清瘦大半,見兄妹倆和律師進來,就如餓狼般撲上來問信在哪裡。
苗荼後來才知道,徐硯白給五個人都留了信,隻是不知什麼原因,離去前燒毀了留給父母的兩封——陽台上還留有幾片未燒盡的紙屑殘餘。
苗荼冷眼旁觀女人纏着律師質問,目光最終停在書桌上的合照,小心用相框保護着。
相片裡,兩名男生一個微笑一個耍酷,纖瘦的女生被夾在中間,左手在臉側比出剪刀手,笑眼盈盈。
連銀月與繁星也試圖入鏡,藏躲在背景最角落,約莫是要共享這一刻的快樂時光。
那是17歲的他們,快樂無憂、自由恣意、生機勃勃。
徐硯白的手機被卷進深海,苗荼原以為,她再也見不到這張合照了。
于是她第一次向那個女人低頭,低聲下氣的姿态懇求,可不可以用徐硯白留給她的所有錢,換這張照片。
或者,讓她拿去照相館複印、哪怕拍張照片留作念想也好。
“......”
思緒回籠,苗荼傻傻舉着錄取通知書到手臂發酸,眼見又一批遊人捧花前來,識趣地轉身離開。
她沒有帶花。
因為她知道,百花之中,徐硯白唯愛荼靡一種。
隻可惜,荼蘼盛放花海盡,人間再難尋芳香。
悲戚哭聲自海邊那頭傳來,苗荼朝聲源處望去。
她看不懂那些人為何而落淚,心裡迷茫不知所措,于是從背包裡拿出新買的頭戴式耳機。
雜音隔絕在外,悠揚憂傷的樂音聲伴着空靈女聲,緩緩響起:
【相識,是在那麼不經意的瞬間
我在回家途中的十字路口,聽見你的一聲「一起回家吧」
我當時有點害羞,還拿書包遮著臉,其實我心裡非常、非常的開心*1】
幾天前,苗荼半夜從夢中驚醒,不顧渾身冷汗跑去網吧,才第一次聽這首歌,第一次知道這首歌詞的真正含義。
歌曲源于日本《secret base》,歌名用中文翻譯叫做《未聞花名》。
徐硯白唯一給她彈過兩次的樂曲。
苗荼想起那晚新年夜,她抱着徐硯白偷偷帶上山頂的氣球,僅僅憑着微弱的波動傳遞,在絢爛璀璨的煙火下,耳聾後第一次“聽”這首歌:
【煙火在夜空燦爛盛開,稍微有點傷感
風和時間一起,飄過流逝
我很高興、很愉快,可以冒險的地方也去過了——就在我們的秘密基地中
與你在夏末約定,将來的夢想、遠大的希望,千萬别忘記
相信十年後的八月,我們還能再相遇*1】
“......”
歌聲音繞耳側,苗荼坐在高高的礁石上俯瞰人來人又去,細細摩挲着掌心裡殘破的半塊橡皮擦。
她将橡皮擦拿到鼻下聞,似乎還能聞到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淡淡薰衣草味。
那是徐硯白的味道。
有人從身後拍拍他肩膀,苗荼偏頭,見陳亦揚在她身側坐下,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望着無盡海邊。
兄妹倆相對無言,隻有一絲半毫的樂聲從耳機裡露出:
【直到最後,我心底還呐喊著「謝謝你」
你内心呼喊的事,我是知道的哦
我強忍著淚水,笑著說再見,痛苦難耐
我會寫信給你,也會打電話給你,請不要忘記,關于我的事。
你雙頰流動過的淚水,我一直都不會忘記
你到了最後也緊緊握住我的手的模樣,永遠也不會忘記
就這樣,讓我們永遠在夢中相會吧。*1】
“......”
垂眸掩蓋眼底情緒,苗荼摘下耳機,望着平津無波的廣闊大海、她曾向往十數年的人間壯闊風景,啞聲:
“他一個人在那邊,該有多冷、多害怕呢?”
“他那麼怕黑,如果那邊沒有人為他撐一盞燈,會不會總是做噩夢?”
“......”
苗荼說的艱難,聽起來更口齒不清、每個字像是黏在一處;她沒指望誰能聽懂,隻是麻木地想起不知在哪裡看過,人類死亡的方式千奇百怪,溺亡不是最痛苦的,卻是最漫長、最絕望的方式。
所有人都說徐硯白是将家世、天賦與機遇集一身的幸運兒;
上天卻在他最好的年紀,擅自為他安排了這樣的結局。
聽起來似乎有些諷刺。
苗荼扯了扯唇角笑了,旁邊的陳亦揚摸摸她腦袋,輕聲:“......他希望我們都好好的。”
他也收到了徐硯白留下的一封信,内容很簡單,隻有短短兩行字。
【哥,謝謝你。
以後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罩着她。】
陳亦揚想起跨年那天,他醉醺醺把三人摟在一處,大喊着“桃園三結義”,中二十足地仰天大喊:“以後不管在哪、不管發生什麼,都記着,有大哥罩着你們倆呢。”
鼻子一酸,陳亦揚又要落淚,面朝大海當面算賬:“你小子,有求于我的時候,知道喊‘哥’了,早幹嗎去了?”
“還有,給那臭丫頭寫那麼一長篇,就給我留這麼幾個字,不舍得筆墨錢就直說,沒見過你這麼摳的。”
“......”
兄妹倆從烈日當空坐到日暮西山,再到銀月高挂、繁星點點。
直到海邊最後的人也相繼離去,末班車也從遠處緩緩駛來。
陳亦揚起身先去買票,隻輕拍苗荼肩膀示意,沒有催她。
海邊晚風涼爽沁人心脾,吹去人心頭燥熱;苗荼起身拍去身上細沙,慢吞吞跟在後面。
這片野生海灘沒有特意修建路燈,在一段必經之路上,月色被高大樹木遮擋,影影綽綽,頭頂與腳下皆是一片黑暗。
苗荼低頭走過,腳步猛然一頓,回頭。
平坦的柏油馬路一片空空蕩蕩。
再也沒有人,會永遠在回首處等她了。
那她以後怕黑的時候,又該怎樣繼續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