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後,苗荼見了據說業界赫赫有名的齊主任,就她人工耳蝸手術的問題,首次進行探讨。
父母試圖扯謊,幾次支吾說能約上教授門診全憑運氣,但苗荼看着寬敞明亮的診療室,以及門外等候的陳律師,心如明鏡。
在她所不知道的時間裡,徐硯白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唯獨沒通知她這個當事人。
齊主任性格幽默風趣,見苗荼興緻不高,主動活躍氣氛:“聽說你剛結束高考?暑假兩個月可以安排起來了。”
幾日沒睡,苗荼眼眶凹陷下去,她知道大夫能看懂手語,笑着擡頭:【謝謝您。】
女兒能再次恢複聽力這件事,苗家夫妻倆過去想都不敢想,當了半輩子勤勤懇懇老實人,現在天降恩惠,不懂阿谀奉承、隻能一遍遍給醫生鞠躬道謝。
苗荼走向門邊,平靜看着守在診療室外的陳亦揚和律師,看着兩人回頭見到她、立刻變得小心翼翼。
苗荼低頭打字,然後像她過去幾天做過無數次那樣、舉起手機給律師看:
【還是沒找到嗎?】
距徐硯白卷入離岸流失蹤,已經過去整整八天;近200個小時的數字徹底扼殺所有生還可能性,事到如今,隻剩下能否找到屍骨的區别。
面對苗荼時,陳律師總會感到不知所措。
面前纖細單薄的女生總是安安靜靜的,事發後,從未掉過一滴眼淚;
她像是櫥窗裡最精美的洋娃娃,聽不見也不會說話,永遠都置身之外地望向窗外,不知在看些什麼,對即将擁有的、或可能被奪走的一切漠不關心,不争不搶。
女生隻會在每次談話結束前,輕輕拽住他的袖子,水盈盈的雙眼定定望過來,問着大差不差、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問題:
【找到他了嗎?】
【還是沒找到嗎?】
【真的找不到了嗎?】
車轱辘般,破舊的手機屏幕上,永遠都是這幾句話。
預想等下要說的話,從而二十餘年的金牌律師竟然感覺到殘忍;他搖搖頭否認苗荼提問,清清嗓子:“明天是徐硯白先生的葬禮,他的父母想見苗小姐一面,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葬禮麼。
什麼樣的人才需要舉辦葬禮呢。
村裡老人很多,一年到頭總要舉行葬禮:唢呐金鑼與鞭炮震天響,哭喊哀悼聲傳遍大街小巷,平時逢年過節都不一定回家的子女一窩蜂趕回來,在挂滿白紙白花的靈堂裡哭成淚人。
小一點的時候,苗荼每次被父親帶去葬禮都很高興。
那時她總會趁大人不注意,樂此不疲地偷吃貢盤裡的酥餅,幾步外就是沉甸甸的棺椁,裡面躺着已然故去的老人。
後來她長大些,逐漸明白人類的死亡方式可謂數不勝數:病痛癌症、車禍意外身亡、還有做農活被耕牛踢死的、冬天喝醉在雪地裡凍死的、做人老婆叫丈夫活活打死的。
簡而言之,當人身體裡的心髒不再跳動、也不再有喜怒哀樂,那麼這個人就是真真正正的死了。
就像老話說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苗荼一直以為,“死亡”是肉眼可見、無法憑借意念推斷的。
直到陳律師心平氣和地告訴她,徐硯白的父母要為他舉行葬禮。
苗荼終于恍然大悟。
原來一聲不吭就離開的人,隻要消失的時間足夠長久,也會被判定“死亡”。
來到上海後,苗荼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酒店附近的網吧,除了看病和去律所,她幾乎将所有時間磨耗在那裡,日升到日落,一呆就是一整天。
廉價網吧總是煙霧缭繞,來往年輕人不論男女都穿着清涼。
苗荼每天穿着那件白色長裙,幽靈一般飄過拐角過道,皮膚在煙霧袅袅中白的發亮,總讓人幻視電影裡留着黑長直的女鬼。
她總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也不做别的,打字越發熟練地在網頁搜索框裡敲下“徐硯白”三個字,點擊搜索。
苗荼耐心地一條條翻看,屏幕裡射出的冷白光線倒映在她漆黑瞳孔裡。
沒什麼特别目的,她僅僅隻是想知道,徐硯白以前都經曆過什麼。
即使設置了按時間排序,現在與一年前的帖子與博文,還是會交錯跳出來,其中評論總讓苗荼錯亂。
不論是才華或人品,前一天都還被貶斥到一無是處的人,都因為被判定為“死亡”,污名轉瞬即逝,被奉為高塔上的神像。
一周前還是“害人精”、“殺人犯”的過街老鼠,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善良、謙和、平易近人的化身——仿佛隻是在一夜之間,徐硯白的所有美德突然被人們所發現、所想起、所懷念。
好比現在,苗荼上一秒才看完一篇怒罵要求“徐硯白殺人償命”的熱帖後,下一秒就刷到另一篇,标題為“徐硯白舍己為人,應為當代年輕人的學習榜樣。”
她覺得諷刺,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有人敲了敲她桌子,苗荼擡頭,望着眼前身穿花襯衫、嘴裡叼煙的年輕混混,吐着煙圈,流裡流氣向她要聯系方式。
苗荼搖頭,下一秒就見陳亦揚從按住混混脖子,眼神将人逼走後,在她面前蹲下。
男生露出乞求眼神,小心翼翼道:“一起回去嗎?”
陳亦揚每次都會跟着她來網吧,什麼都不做隻在一旁待着,最後兄妹倆一起返回酒店。
苗荼聽話地點點頭。
客房門前分别時,陳亦揚再次提起明天葬禮的事情,語重心長道:“如果你不想見他父母,我們就不去。”
苗荼搖頭表示沒關系。
當晚,她事發後第一次睡着,夢裡回到徐硯白高燒那天收到父親短信,苗荼恭喜他要當哥哥了,問他是不是很期待。
男生臉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紅,聞言輕輕笑了笑:“我父母應該很期待吧。”
聽說徐硯白的妹妹出生在五月。
也就是說,在徐硯白出事不過一個月時間,他的父母就在準備孕育這個新生命了。
苗荼很好奇,對于這個新生兒的降臨,徐硯白的父母究竟有多期待。
她這樣想的,第二日葬禮上也這樣一字不落地直白問了。
靈堂外的大廳内人來人往,苗家夫妻倆面對家纏萬貫的徐家父母難免拘謹。
苗荼定定望了徐硯白的父母半晌,突然走上前。
她翻出提前編輯好的内容,纖瘦胳膊舉着手機放在夫妻倆面前,好讓他們能看的清楚明白。
女人剛經曆生産又遭巨變,連走路都搖搖晃晃;邀請苗荼來,不過是想看看故去兒子遺囑裡頻頻提到的女生,沒想到卻被苗荼反問的說不出話,烏青的嘴唇顫抖不止,枯瘦的手死死抓着旁邊面色陰沉的高大男人,眼見着就要腿軟跌倒。
衆人手忙腳亂時,反觀苗荼卻一臉淡然平和,甚至輕拍她肩膀時,她還會朝你淡淡一笑。
陳亦揚将這一切收盡眼底,心猛地下沉——絕不是錯覺,他這幾天越來越頻繁地在苗荼身上,隐約見到曾經徐硯白的影子。
在陳蘭萍眼神示意下,陳亦揚拉着苗荼去了走廊盡頭,憋了半天沉聲:“畢竟是他父母,别在他面前這樣。”
苗荼其實很想說,徐硯白人都沒找到,又何談“面前”,但她不想争辯,乖順地點點頭。
她直勾勾望着窗外參天大樹,想着這一棵和徐硯白總看的百年梧桐有什麼區别,不知過了多久,旁邊的陳亦揚拽她衣袖,扭頭朝向緊閉的靈堂大門,問她要不要進去看看。
腳底感受到震動,苗荼猜應是靈堂内正播放哀樂,搖頭拒絕。
她早就過了偷吃貢品的年級。
況且,徐硯白也并不在那裡。
陳亦揚拿她沒辦法,低着頭,雙手抱胸默默陪在苗荼身邊,靠牆聽着悲戚的奏樂聲從靈堂内鑽出來,嘴角緊繃。
兄妹倆相對無聲地收到走廊外,直到樂聲漸止,對面門外卻傳來嘈雜的悶悶腳步聲,夾雜着低沉的竊竊私語。
殡儀館被徐家租下一整天,按理說不該出現混亂場面。
陳亦揚皺眉擡頭向聲源處看去,卻發現身旁的苗荼早已沖出去、直奔靈堂門口,速度快到他甚至來不及抓住她手腕。
不知何時,原本空寂凄涼的門口站滿了人,最前面約莫三四十名都是學生模樣,約莫十七八歲穿着黑色衣服、胸前别着白色花朵。
而在學生身後的,是烏泱泱一群手持炮筒式攝像機、瘋狂将話筒和收音麥往前遞的記者。
陳亦揚目光落在最前面的男生身上,認出對方是被他迎面打過一拳的蔣臻,漆黑的眼裡染上怒色。
他攥緊拳頭準備上前,卻猛地發現烏泱泱的人群忽地停下腳步,齊齊望着用瘦小身體擋在門前、不許任何人進去的女生。
苗荼全然看不清楚,眼前的人都在七嘴八舌說些什麼。
“我們是徐硯白的同班同學,想來送他最後一程。”
“當時我們隻是吓壞了、才說了不好的話,沒有惡意,也沒想到會是現在的結果。”
“我們進去吊唁也不行?還有你是誰啊?”
“神經病吧,憑什麼當在這裡啊?”
“......”
對聽障人士而言,最大侮辱也不過是在她面前快速的、瘋狂不停的說話,苗荼眼睜睜看着這些人失去耐心,甚至有幾個心急的男生幾次想沖上前,眼神警告她滾遠點。
閃光燈噼裡啪啦閃個不停,漆黑鏡頭像是吸人魂魄的黑洞,收音設備宛若沼澤地裡生出的藤蔓,一條又一條伸向她;苗荼被光線刺的睜不開眼睛,後背死死抵在冰冷的靈堂大門。
毫無征兆的,她想起那天晚上,第一次在網上搜索徐硯白。
在數十台相機瞄準中、在數不清的話筒收音麥、在所有人厭惡與不齒的眼神中,徐硯白也曾反反複複鞠躬道歉,直到胸背再也無能挺直。
在這一刻,苗荼倏地識到,她被父母和兄長保護的多好,才能一直安然在象牙塔裡平安快樂的長大。
可她現在除了攔在門前,還能如何對抗來自這個世界的惡意呢?
她是個聾子、連别人罵她都聽不見;她也不會說話,連别人唾棄她都不會還嘴。
她不是徐硯白的任何人,今天沒憑沒據地站在這裡,甚至都是别人的慷慨允許。
那她還能為徐硯白再做些什麼呢?
苗荼瞪着眼睛、不許任何人靠近,直到終于有人不耐煩上前,試圖抓住她肩膀甩走。
她躲都不躲,下意識就要低頭咬下去。
下一秒,陳亦揚突然從身後抓住她後腰,不容拒絕将苗荼整個人掰過去,然後攥着她手腕就往旁邊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