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
他蓦地開了口,罕見的正式叫了她的名字,随即再不發二字,意圖明顯。
姜婵手指微縮,抿唇低眼。
她沒耳聾,當然聽得出他那鄭重喚她的二字下的戾氣有多重,雖明知他未說出口的話是要逼她自己懂進退,可事關翠環的安危,她不能退後。
“有什麼話大人不妨來問奴婢,翠環不過是奴婢的下人。下人知道的事主子自然全知,主子不知的事下人怎會知道。”
翠環不禁替她捏了一把汗。
“你倒有臉說出這番話。”王之牧淡淡發話,聲音卻聽不出喜怒,卻讓她莫名其妙地覺得膽寒。
她雖臉皮極厚,但也知道王之牧這是在諷刺她鎮日欺騙他、蒙蔽他。
不過,雖則她仍涎臉涎皮地當面氣他,但瞧見她一頭黑發仍未绾束,面頰素淨,倒像是二人私下時隻能被他瞧見的模樣,此刻院内那三個外男雖皆是低頭,不敢直視,他仍不悅地酸澀她這副隻屬于他的模樣被别的男人瞧了去。
觀棋真是越發不會辦事了!
“觀棋,帶二人下去領罰。翠環……先去外間候着。”
不是立刻降罪就好,姜婵忍不住松了口氣,遂安心地拍了拍翠環的手背,示意她去外頭先候着,萬事皆放心交由她來處理。
他嘴角微翕,卻也無言。
閑雜人等已退出内院,廊下隻餘二人。
王之牧揚袍坐于廊下,盯着她。
此番鬧的動靜太大,姜婵決心好好認錯,遂也不管那地上猶有水漬和碎瓷,便畢恭畢敬地跪在他膝前。
王之牧眉頭微皺,惱恨明明她什麼都還未交待,自己心下卻已有饒恕之意。她這般抓乖弄巧地伏在他膝前,眼裡澄澈潤明,就連襦裙的膝蓋處被微微浸濕,腳旁仍有碎瓷的邊角險險貼近都不管不顧。
她以一敵三時,一雙眼亮得懾人,看得他移不開眼,是那麼強烈地印入他腦中,但轉眼又他看她面色蒼白,卻還在死撐硬犟,不由得既心疼又旋怒。
他雖一直都知道她并非那副面上的守禮懂矩的乖樣,可沒想她能為一個丫頭鬧到這份上。雖說他并不欣賞這份魯莽傻氣的義氣,但的确有些連他自己也不懂的動容。
她孤身對敵時的骁勇,一如她那些在床笫間膽大放肆的浪行,讓他镂心刻骨,甚至比她在床上的媚态還令他流連。
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
他沉思未語時,姜婵的腦筋急轉,一瞬已轉了幾千幾萬回,他到底要罰翠環什麼呢?亦或是他到底要借懲罰翠環逼迫背後的自己承認什麼呢?
是私下做的那些小買賣被他發現了?還是用他的賞錢做生意東窗事發了?亦或是姜濤來京已被他抓住了?
都不是。
她大膽作出推斷。
如果是這三者,他不會如此小懲大誡般的姿态,莫非是?
她豁然貫通。
她試探詢問,果然被他當面點出媚藥時她還有點怔神,沒想他是為了這麼件小事。
他想要洩欲未得,她犧牲自己滿足他,怎的他還一臉動怒。雖然這确實不是什麼見得光的伎倆,看他此刻隐恨的模樣,倘若目光能夠殺人,那她早已被他淩遲得千刀萬剮。
不過她可不敢當面再火上澆油他,遂乖巧伏地叩首,“求大人饒了翠環,都是奴婢的主意。”
他何時見過她在他面前露出過這種卑恭的神色,怔然的同時,又湧上一股熟悉的怒氣。
她雲淡風輕地認錯,好似不知他未發出的怒氣有多大,事态有多嚴重,頓時他的臉色愈發冷峻起來。
她根本不知自己如今有多麼心搐難言,王之牧此生第一次覺得有些羞憤。她竟然這般讨厭自己的親近,莫非以往的情事全都是這般,她都是表裡不一裝出來的,其實隻要是個男人都行。
倘若伏在她身上的是旁的男子,她照樣能與那人交頸相歡,對那人做同樣的事,也照樣說同樣的情話。
他張嘴,聲音不似盛怒,可又生寒,“這藥是何時開始吃的?”
姜婵隐約覺得他的話中别有深意,當即絞盡腦汁,隻要沒被他窺到心底的真正大秘密,其它不如坦然承認,否則言不由衷反須百言而補。
她望着他看不出一絲情緒的臉,竟然微笑,大膽坦陳道:“隻有近日這幾回,後頭月事來了,再沒用過。”
他沉默片刻,方道:“你覺得我不會罰你?”
她這樣嬉皮笑臉回嘴,不是第一次了。
他長這麼大,鮮有人敢這樣對他,可即便她撒謊成性,他竟也不覺生氣。一句句問清,隻不過想從一言一行間逐步确定自己的猜測,瓦解她的防備。
說到底,哪怕今日打死了她的丫鬟,她又能怎樣?不如順勢而就,以此事為索,慢慢掀開面前這罪魁禍首的底。
畢竟,他知道,她有太多的秘密掩藏在這慣會迷惑人的臉龐之下。
他有的是耐心。
畢竟她對他别具肺腸,他對她也是有所企圖。他自然心知肚明她身懷諸多秘密,但最近肯定多添了些令他能當場火冒三丈的勁爆秘密。
他撚起她的玉颌,迎着她不解的眼,臉上揚起淡淡的邪笑,一字一句道:“姜氏,你若敢再犯,我絕不手下留情。”
雖說他的話是明明白白的警告,可她如釋重負一笑,揚唇,“奴婢知道了。”
這件鬧劇便就輕易地揭過了。
觀棋三人各打五大闆,罰俸三月;翠環罰月銀半年,免除仗責。
姜婵即刻賞了翠環一年的月例,以及京城第一酒樓豐仙樓出品的一大盒有名小吃。
可經那勞神費思的一鬧,姜婵本就還未好全的身子又病了,這回她再不敢拒絕王之牧請來的醫女。
望聞問切,開藥施方。
夜已深,姜婵悄然無聲地翻過身,探頭望過屏風,隻見昏黃燭影間,一個挺得筆直的脊背背對着床榻,似是要為她擋住刺眼燭光。
她閉眼靜聽,唰唰筆觸聲滑過紙面,那是他在一絲不苟提筆治公。
她聽了半晌,覺得口渴,便伸手去拿床邊小幾上的茶壺,沒想手指卻碰到了一個溫熱的物什。
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