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婵服侍着他換了常服,二人盥洗雙手後,相對而坐。
王之牧見飯菜還冒着熱氣,雖不如府裡的精緻,那濃濃的香味也随着熱氣四處彌漫,想來尋常人家的煙火氣便是如此了。
他在家中用膳向來是仆人布菜,姜婵等半日也不見他起筷,一副矜貴地等着人服侍的樣子,便微微搖頭,親自往他碗裡搛菜。
他這才慢條斯理地用飯。
那剛露出尖的筍芽鮮甜脆美,比雪白的蘑菇還味美,他見了便食指大動,多用了幾筷子。
“奴婢就猜到您會喜歡。” 帶着得色的話音剛落,姜婵記起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再偷眼瞧他面色有些怔忪,心下暗惱。
卻見他下箸不停,便壯了賊膽,趁機又介紹起其它的菜肴,随口抱怨道:“元卿,你不知道,這道蒸羊費了我好大力氣——”
她話到哪處,他的筷子便下到哪處。
姜婵莞爾,多日來橫亘于二人之間那無形的堅冰,似乎有了松動的迹象。
姜婵見他很少能這樣快活地笑,他時常唇角漾起的笑意還未蔓延到眼裡,臉就已經無悲無喜了。
觀棋候在外頭,耳朵豎着聽二人低聲笑談,大人此時毫不設防地展現出他也未見過的一面,那表情可真是……
觀棋被心中那一閃而過的念頭吓到,忙念叨“罪過罪過。”
可又忍不住繼續窺觑,隻因二人并頭喁喁,像極了一對如膠似漆的新婚小夫妻,那場景便令他臉紅耳赤,比他與賈绯珠在一起時還要令人心浮。
大人……好像對這個村婦真的很迷戀……
二人你一口我一口用完大半的飯菜,姜婵吩咐下人将碗碟撤下,起身盥手淨口,王之牧則似一條尾巴似的緊跟在她身後,寸步不離。
不多時他又牽了她的手去花園裡散食,二人這旁若無人的模樣府裡衆人已是見怪不怪。
不過一會兒,觀棋便帶着國公府老夫人的再三催促打斷二人,姜婵忙伺候他更衣。
明明日日皆是如此,今日不知怎生這般難舍。她雙臂環抱過他的腰,手上動作不停地将腰帶扣好。王之牧撫過她的手指,想是許久不進廚房,手藝生疏,她手指上還割破了一道口子。
他問:“疼嗎?怎麼不讓丫鬟來做?”
姜婵忍過這莫名的心動,掩飾般地抽出手,轉身将他的官帽拿來,墊腳戴在他頭頂。
她站在他面前為他整衣,如不踮腳,隻能到他的胸口。
忽然伸手一雙手将她挾得雙腳離地,不得不與他平視,逼得她一雙眼瞪得烏圓。
他又從裂縫中窺見了她的真心。
他在她額心落下一吻,又摸了摸她的臉,道:“等我從……等我回來,給你帶些好玩的小玩意兒。”
王之牧生怕看多了她流露出的那抹挽留的神色,自己便丢盔棄甲,因此一出房門,腳步一步也不敢停。
姜婵目送他出了内門,眼看他大步跨過那道門檻,不知怎地就想追出去。
她半隻腳都踏出了房門,忽然被風一吹醒,打了退堂鼓,要說的話立刻忘了。
她隐約間對着他的背影輕輕喊了聲,“元卿。”
那聲極輕,隻是個口型,怕是除了她自己無人聽到,可他竟也回頭多看了她一眼,卻大步不停,轉身離去。
*
王之牧因自己的打算,回府後陪同剛從行宮回來的張氏略略吃了會兒晚飯,飯後随口一提,近日要擡個人進來。
張氏已有多年未同自己的這個兒子這般交心,見他竟肯耐心聽她千叮咛萬囑咐,本想多問一些,但轉念一想,不過是個沒名分的妾室,也不當回事。
她今夜得了兒子熱絡相待,已是高興得同他念叨起了他幼時的一些舊事。眼見牆外更聲已起,巡夜的婆子來廳前拜見,張氏這才放了他回去就寝。
小厮提着燈籠在前頭引路,王之牧一路思忖此行的目的。
康王早年削平禍亂,助力聖上定鼎應天功不可沒,前些年有人密告他歸降之後妄自尊大,人後行了不少觊越之舉。聖上派去調查他的欽差,十人去,九不還。王之牧前些日子力頂狂瀾搜羅罪證,将其定罪,此行便是要将其發往秦州守墓。
此次任務路遠迢迢,秘而不宣,他就連在母親面前也未漏過口風。
說起來康王與父親曾是肺腑之交,沒想如今卻栽在了及冠不過幾年的他手上。
想他王之牧善挾勢弄權,借着東風青雲直上,此時隻覺如日方升,躊躇滿志,向來年少老成的他亦生出了天下盡在他掌中的狂傲。
他回到澹懷院時,見桌上擺了一盒點心,打開來看,是新鮮出爐的茶葉糕,淩厲的眉峰頓時便柔和了下來。
不多時窗外下起牛毛細雨,針尖般的雨滴輕叩瓦背,本該無聲無息,卻左叮一下,右咚一下,響聲攪得人心煩。
今夜本該與那過去的夜晚并無多大差别,他本已歇下,可鼻尖是那食盒中萦繞不散的米香、茶香,不知怎的格外心緒不甯,腦中盡是她半隻腳踏出房門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