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聽罷,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她的眉眼徹底張開,嘴角往上勾着卻不是笑意,她道:“行!”她指着沈香齡,“都是奶娘做的是吧?奶娘月錢誰發的?沒有我他們誰會照顧你?你吃我的穿我的,如今還說起我的不是了?你有你姐半分的孝順、懂事、聰慧嗎?”
“我辛辛苦苦打拼下的基業,你倒是覺得一文不是。你是能幹,謝钰怎麼還不娶你?你看看滿六安城誰同你一般還待字閨中的?”
沈香齡将被子徹底推到腰間,她哭着笑起來:“你不用來同我吵這些,你不就是覺得丢人嗎?你何時有管教過我?“
”小時候沒教我要男女有别,如今倒是辛辛苦苦地叮囑我,不就是覺得嫁不出去丢人。覺得丢人,行,我不在家裡待了,我不吃你的不穿你的照樣可以活!”
她站起身,将鞋子穿好,走到衣架前胳膊顫抖着将衣服套好。忍冬在門口低着頭,露着半個臉,她跪在外頭低着頭,身子仿若蜷成了一隻蝦,眼裡滿是擔憂,眼尾紅了一片。
沈夫人看清她這幅強作鎮定的模樣,嗤笑着:“行,你如今是能幹了。你索性分家出去自己過好了,幹嘛還盼着嫁給謝钰?”
沈香齡忍不住啜泣,她吸着鼻子,打着嗝再吸氣的瞬間,肺腑強力地吸着胸膛,嗆出來的瞬間又劇烈地回縮,喉嚨的肉止不住的頂住上牙膛。
她努力抻着衣服手都在抖。
沈夫人沒動位置,她似乎是盡力忍讓,重重的吸氣聲在房裡回蕩。
半晌。
“你自己好好想想,以前我還覺得謝钰不錯,是因他行事都會顧及你的顔面、你的名聲。如今他分毫不顧,對你而言可有好處?這幾日六安城裡關于你的風言風語還少了?”
“還以為你能緊緊抓着謝钰,也不過是外強中幹。”
沈香齡眉眼微垂,指尖輕顫當聽不懂她的言下之意。
我的顔面、我的名聲,說到底不過是顧着自己的顔面、自己的名聲罷了。
他們兄妹三人,唯有長姐幼時受到過沈夫人的細心憐愛,許是頭一胎,沈夫人在長姐身上投入的時間與精力比她和弟弟加起來還多。
早年六安曾流行過一段時日的時疫,她在外行商自然受了影響。那時是沈母剛把榮香堂開拓進其他城中,得虧沈夫人在外忙碌,并未染病。
回府後知曉自己連日來高燒不斷,屏退四下,讓長姐千萬别來看望,當日也隻是掀開簾子匆匆看了一眼,便走了。
沈香齡方才六歲,燒得她無法安眠,聽到聲響隻瞅見簾子被一雙手掀開,露出母親的一雙眼,
緊蹙的眉高高提起,側着腦袋,微擡下巴,隻看見一雙居高臨下的眼眯起。
她被那眼神看得落了淚,那時并不能領悟到淚的深意。
後來每每生病回想便知,母親的眼神裡盡是隻覺糟糕的厭惡,和嫌棄麻煩的不耐煩。
年幼時腦子還未意會明白,心卻比她先知曉。
簾子很快被放下,透過簾子她看見了一個影影綽綽離開的背影,走得何等果決,一個字也沒有留下。
為了防止傳染給府裡其他人,也隻有忍冬在貼身照顧。
後來沈香齡知曉,那時母親已懷了弟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的緣由,她何從怪罪?
沈香齡說不出話,她咬着下唇微微顫抖,努力地憋着氣把衣服穿好。沈香齡轉身走出門,背後火辣辣的視線讓她不敢再回頭。
她和沈夫人從小到大吵過多少次,這樣倔強的背影沈夫人從黃發垂髫,到如今豆蔻年華已經見過數次,她也知道沈香齡無處可去最後隻會回來,從不會低下頭去勸。
沈香齡站直身子,她擦了擦眼淚,微微低頭道:“你從未勸我留下來過,也未擔心過我究竟會去哪裡。”
“會不會餓,會不會被路上的人伢子拍了,會不會穿不飽吃不暖…”
她轉身,紅腫的眼睛泛濫着淚,淡淡道:“你從來都是心裡有數。“這雙眼睛澄澈又透明,印着沈夫人威嚴的身影,”心裡有數我會去哪兒,卻又從未攔過,又是為了什麼?”
沈夫人聞言,瞳孔放大一瞬,沒想到沈香齡知道。
她将要解釋卻又說不出口。
謝钰早些年就同沈夫人告誡過,如若有對兒女的私心,不論好壞,就得開誠布公地說,一直拿着為她好的心思,到了最後多隻會變成自己的私心。
“你懂什麼?這都是我的苦心。你的路我早就安排好了,是你執意走歪!”
走歪?
沈夫人仍就硬氣,沈香齡隻覺得好笑,當她什麼都不知道麼?
她的别扭,一直以來對自己的埋怨,從小到大對她的縱容。自她踏入宮學後,她的路就已經安排好了,就是替沈家攀上一門好的姻親,得已更上一層樓。
沈香齡回想起來隻覺得惡心。
說是為她好,卻巴不得她去謝府做妾。
應了謝府将定親宴悄悄地辦,給謝府留足餘地,也是覺得退一步無妨。轉過頭來還覺得是自己女兒固執太過,多麼讓人可笑。
到頭來還要裝模作樣說是為自己好。
沈夫人的算盤打得多好啊。辛苦半生回來後發覺生的兒子不成器,可他是男子,自要繼承沈家的衣缽,便讓長姐留在家中招婿,有長姐在,不怕弟弟會揮霍家業。
自己自小不親她,貪吃愛玩,惹她不喜。
說到底,最後舍的不過是自己一個人而已。
況且那可是謝府高門大戶按沈夫人所想,為妾又算是一份什麼委屈呢?
她緩緩斂目,一滴淚從眼眶滑落,睫毛被洇濕,可憐兮兮的,卻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知曉沈母行商的辛苦,她明白母親的忙碌,從未多求什麼。可她是領悟到了,為何沈母不領會她的懂事而疼愛她?
就單單一句“身體如何”從不問。
她隻是想要一分愛女之心。
怎麼就那麼難呢?
忍冬已起身,她鼓足勇氣走近,擔憂地輕扯了下沈香齡的袖子,她瞅見沈夫人已經一塌糊塗的臉色,又看看自家主子,不知該如何開口。
沈香齡輕拍了下忍冬的手安撫,擦掉眼尾還轉着的淚。
“走吧,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