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風最先帶來變化。校園裡的梧桐葉開始泛黃,邊緣卷曲成焦糖色,在午後燥熱的風中簌簌作響。
胡謠每次路過科技館,都能看見爬山虎漸漸染上猩紅,像一灘血迹蔓延在斑駁的灰牆上。
到了十一月,清晨的薄霜開始凝結在畫室的鐵窗框上。胡謠呵着白氣推開科技館大門,畫筆在水桶裡攪動時,能看見細小的冰晶在陽光下閃爍。她的炭筆越來越難削,木屑不再如秋日般簌簌飄落,而是僵硬地斷裂,像被凍住的黑色雪花。
楊珩最後一次來畫室那天,校園裡的銀杏正下着金色的雨。他離開時踩過滿地落葉,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此後胡謠每次擡頭看窗外,都能看見那棵銀杏日漸消瘦,最後隻剩嶙峋的枝桠刺向灰白的天空。
十二月的第一場寒流來襲時,科技館的老暖氣片發出垂死的呻吟。胡謠的畫闆上積了一層薄灰,每次擦拭都會在冷空氣中揚起細小的塵埃。她開始習慣在羽絨服口袋裡揣着暖寶寶畫畫,但手指仍然凍得發僵,畫出的線條失去了秋天的流暢,變得生硬而刻闆。
教室裡,數學老師的粉筆在黑闆上劃出的抛物線越來越複雜,而窗外的樹枝卻在寒風中簡化成最簡潔的線條。胡謠的筆記本上,函數圖像和石膏素描漸漸混在一起,最後都變成了毫無意義的塗鴉。
冬天就這樣來了,帶着刺骨的寒意和漫長的黑夜。胡謠站在窗前,看着自己的倒影與飄雪重疊在玻璃上——就像她此刻的生活,所有的熱情都被凍結在厚重的冰層之下,隻剩下麻木的堅持。
畫室裡冷得像冰窖。石膏像的棱角在慘白的日光燈下泛着冷光,胡謠的手指凍得發僵,畫出的線條歪歪扭扭,像她此刻一團亂麻的心情。
王斌老師又喝醉了,癱在躺椅上打着酒嗝,時不時嘟囔幾句誰也聽不清的話。
楊珩已經三周沒來了。
胡謠盯着自己面前的幾何體素描——這是上周老師讓她給其他同學示範的,現在卻怎麼也畫不出當時的水平。畫室裡新來了幾個高二的學生,他們戰戰兢兢地畫着歪斜的線條,時不時偷瞄她一眼,仿佛她是什麼高不可攀的榜樣。
她突然覺得可笑。
數學老師在黑闆上畫着複雜的抛物線,粉筆灰撲簌簌落下,像一場微型雪崩。胡謠盯着那些彎彎曲曲的線條,眼前卻浮現出畫室裡那些石膏幾何體——圓錐、圓柱、立方體,它們在腦海中旋轉、重疊,最後變成一堆毫無意義的符号。
“胡謠,這道題你上來做。”
胡謠成為美術生之後就很少有老師提問胡謠了,好像就連老師也把自己放棄了一樣。
她如夢初醒般站起來,膝蓋撞到桌腿,發出“砰”的一聲響。走上講台的幾步路,像是走在棉花上。黑闆上的題目像天書一樣,那些符号和數字在她眼前跳動、扭曲。
粉筆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去。教室裡安靜得可怕,她能聽見前排同學小聲的議論,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甚至能聽見窗外枯枝斷裂的聲音。
“下去吧。”數學老師歎了口氣,“課後多花點時間。”
胡謠低着頭回到座位,安绮雯悄悄推過來一張紙條:“筆記借你。”字迹工整得像印刷體,就像她這個人一樣,永遠一絲不苟。
周末,胡謠獨自去了科技館。
天色已晚,畫室裡空無一人,隻有她上次沒畫完的素描還支在畫架上。她打開燈,昏黃的燈光下,那些線條顯得格外生硬。
她拿起炭筆,卻不知道該畫什麼。手指懸在紙上,微微發抖。窗外,第一片雪花悄然落下,輕輕撞在玻璃上,瞬間融化成水珠。
胡謠突然想起楊珩第一次來畫室的樣子——他皺着眉頭,笨拙地握着鉛筆,畫出的線條歪歪扭扭,卻有種奇怪的生氣。
畫室的門被風吹開,一股寒氣灌進來,吹散了桌上的素描紙。胡謠沒有去撿,隻是呆呆地坐着,看着自己的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投在牆上,孤獨而模糊。
這個冬天,她好像被困在了一個透明的牢籠裡。看得見外面的世界,卻怎麼也觸碰不到。
元旦的省城飄着細雪,胡謠站在“夢圓畫室”的玻璃門外,呵出的白霧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透過玻璃,她看見裡面燈火通明,二十多個畫架整齊排列,每張畫闆上的素描都在燈光下泛着專業的光澤。
推門進去的瞬間,暖氣裹挾着松節油的味道撲面而來。年輕的老師從一堆畫架中擡起頭,“你就是胡謠吧?董晨陽已經跟我打過招呼了。”
“嗯嗯,我來看看。”胡謠輕聲說,手指不自覺地絞緊背包帶。
“我叫穆楠,畢業于省美術學院,雖然不是多麼好的學校,但是我當年聯考280,美院的證基本都拿了一遍。”這個年輕的男老師笑着說,“就是文化課不太好,要不然早去央美了。”
畫室牆上挂滿示範作品——肌肉解剖圖精準得像是醫學教材,靜物素描的質感真實得仿佛能摸到陶罐的粗糙、絲綢的柔軟。角落裡,一個女生正在畫全開大小的長期作業,胡謠瞥了一眼,呼吸一滞:那是拉奧孔群像的素描,每一處肌肉的扭曲、每一條筋腱的緊繃都被表現得淋漓盡緻。
“這是央美去年的考題。”穆楠順着她的目光解釋。“她過完春節去北京畫室。”
胡謠低頭看自己磨破的畫筆盒,裡面躺着幾支秃頭的炭筆和一塊斷裂的老人頭橡皮。在縣城畫室,他們還在畫最簡單的幾何體和靜物,而這裡的學生已經在挑戰複雜的人體結構。
“試試?”穆楠遞來一塊嶄新的畫闆。
胡謠坐在空畫架前,手指發抖。模特台上擺着多面體與石膏像的組合,光線從專業射燈打下來,明暗交界線鋒利如刀。她畫了十分鐘就停下了——在南城縣引以為傲的排線技巧,在這裡顯得如此笨拙;她引以為傲的明暗處理,在專業燈光下漏洞百出。
“他們......”胡謠嗓子發幹,“平時怎麼練?”
穆楠翻開一本厚厚的藝考教材,每一頁都是高清靜物攝影照片:“每天三張,每張三小時。”他指向教室後方,一個女生正在用電動削筆器削炭筆,機器嗡嗡作響,“那是去年聯考狀元,但是文化課沒過線,隻好來複讀了。”
胡謠的視線模糊了。她想起南城縣畫室那台老舊的收音機,想起王斌老師醉醺醺的“指導”,想起自己引以為傲的荷馬像——在這裡,可能連高一學生的水平都達不到。
離開時雪下得更大了。胡謠站在公交站台,看着夢圓畫室的燈光在雪幕中暈染成溫暖的光團。她摸出手機,拍下畫室的招牌,卻在回放時發現鏡頭角落裡的自己——穿着褪色羽絨服,頭發被雪打濕貼在臉上,像隻誤入藝術殿堂的灰麻雀。
回到南城縣,科技館已經鎖門。胡謠透過窗戶看見自己那幅未完成的幾何體素描,孤零零地支在畫架上。玻璃反射出她的臉,和身後那棵光秃的銀杏——它曾在秋天落下一場金色的雨,而現在,隻剩枯枝在風雪中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