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晨霧在宏村層層暈染,将白牆黛瓦氤氲成半透明的宣紙。胡謠的畫架支在月沼邊,筆洗裡的清水映着天光,随晨風蕩起細碎的金紋。
她第三次蘸取湖藍,顔料卻在接觸紙面的瞬間凝住,對岸的觀景亭裡,楊珩正低頭削着炭筆,木屑簌簌落在青石闆上。晨光穿過飛檐的間隙,在他睫毛下投出扇形的陰影,連帶着鼻梁上那顆淡褐色的痣都清晰可見。
“發什麼呆?”董晨陽突然從背後冒出來,冰涼的豆漿杯貼在她耳垂上,“你男朋友可比你專注多了。”
順着他示意的方向,胡謠看見楊珩的筆尖已在紙上走出流暢的軌迹,馬頭牆的飛檐在他腕下如同展翅的鶴。
胡謠蹑手蹑腳繞到亭柱後,卻見楊珩的速寫本上赫然是熟睡的自己,客棧的木桌成了畫框,她的側臉陷在臂彎裡,更過分的是,他居然連她嘴角的口水印都畫得纖毫畢現。
“偷畫要收費的。”胡謠用筆杆戳他脊梁骨,筆尾的金屬箍在棉布上硌出細小的凹陷。楊珩突然反手扣住她手腕,帶着炭灰的拇指在她鼻尖一抹:“模特費抵了。”
他指尖的溫度透過顔料傳來,昨夜那個帶着梅子酒味的吻突然在記憶裡複蘇。
董晨陽的起哄聲驚飛了檐下的燕子。胡謠正要反擊,楊珩卻将素描本翻到新的一頁,上面不知何時多了個氣鼓鼓的Q版小人,正舉着畫筆要往另一個男孩臉上畫胡子。
畫紙右下角,兩枚并排的指印在晨光裡漸漸幹透,像某種心照不宣的契約。
午後陽光将青石闆曬得發燙,銀匠鋪裡的老師傅正用矬子打磨着新制的鳳冠。
胡謠指尖撫過畲族服飾上繁複的鳳凰紋樣,銀片随着她的動作發出清越的碰撞聲,像是山澗躍動的溪流。
楊珩的藏青布衣腰帶上繡着暗紅色雲紋,陶文故意用折扇挑起他下巴:“這位郎君,可要買下我們寨子最俊的姑娘?”
胡謠正要反駁,突然天旋地轉,楊珩單手就将她攔腰抱起,銀冠上的流蘇掃過他鼻梁。
她下意識攥緊他衣領,指尖碰到鎖骨處微熱的皮膚。
“咔嚓”一聲,董晨陽的鏡頭定格了這個瞬間:她驚慌瞪大的眼睛裡映着楊珩的影子,而他低頭看她的神情,像在端詳一幅剛完成的工筆畫。
雷雨來得猝不及防。他們逃進一座三進的老宅時,胡謠的銀飾已經沾滿雨珠。
楊珩脫下外衫裹住她,粗布摩擦過她裸露的肩頸,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陶文突然将相機屏幕轉過來,畫面上她正踮腳為楊珩整理項圈,他喉結在她指節旁滾動,而她的唇離他下颌隻有寸許,像工筆畫裡欲說還休的留白。
“當時...”胡謠耳尖發燙地想解釋,廊外突然劈下一道閃電。
雷聲轟鳴中,楊珩的手掌覆上她後頸,帶着薄繭的拇指擦過她耳垂:“現在不用忍了。”他的吻落在她唇上時,檐角的銅鈴正被疾雨敲響,叮叮當當蓋過了董晨陽的起哄聲。
雨幕模糊了老宅的雕花窗棂,胡謠在換氣的間隙瞥見相機屏幕自動跳轉到下一張,是楊珩清晨偷畫她的素描。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
驟雨初歇的夜晚,月光像被打翻的宣紙漿,在南湖水面緩緩鋪開。
胡謠将疊成方勝的水彩畫塞進楊珩掌心時,指尖還沾着未幹的群青色。
他展開泛着潮氣的畫紙,巷口的青石闆上,兩道依偎的人影被月光拉得很長,仔細看能辨出女孩發間晃動的銀飾,和男孩袖口沾着的炭粉。
楊珩的喉結動了動,從速寫本上撕下珍藏多時的一頁。
胡謠借着檐下的燈籠辨認:金燦燦的油菜花田漫過山坡,兩個火柴人站在畫紙中央,衣袂被春風掀起相同的弧度。
畫框邊緣題着瘦金體小字“我們去看更多的春天”,墨色裡混着去年寫生時收集的銀杏汁液,經年累月已泛出暖黃。
董晨陽突然從背後探出頭:“啧啧,這算私定終身?”
陶文默默舉起相機,鏡頭裡映着楊珩将銀飾鋪在畫上,項圈圈住油菜花田,手镯框住月光小巷,像給兩個時空蓋下契約的印章。
夜風掠過月沼,吹散了胡謠鬓邊的碎發。楊珩忽然單膝點地,用炭筆在她帆布鞋上畫了朵小小的油菜花:“先預付定金。”
他仰頭時,睫毛沾着的月光碎屑落進她掌心,癢得像那個未完成的吻。
晨光中的宏村像浸在清水裡的徽墨,漸漸暈染開來。胡謠的速寫本躺在青石闆上,被晨露洇濕的紙頁微微卷邊,記錄着十日來肆意潑灑的青春。
第三日那頁還帶着水漬,董晨陽蹲在溪石上涮筆時,陶文突然從背後偷襲。
畫面上孔雀藍的顔料在空中甩出一道抛物線,董晨陽張大的嘴裡甚至能看見小舌,而陶文笑得後仰時,手肘碰翻了胡謠的調色盤。
那灘潑灑的赭石色,如今成了畫中溪水的天然倒影。
第七頁的折痕格外深。楊珩端坐月沼邊當模特,卻被穿藍布衫的大爺當成了算命先生。
“小夥子面相好,給我看看手相?”老人布滿老繭的手強行攤開楊珩的素描本,在他精心繪制的建築速寫上按了個清晰的拇指印。
胡謠偷偷在畫角補了個Q版場景:楊珩滿頭黑線地捧着大爺的手,旁邊氣泡對話框裡寫着“您命裡缺顔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