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滑稽的是第九頁的陶文特寫。
他偷吃枇杷的瞬間被胡謠用枯筆捕捉,酸得變形的五官擠作一團,連耳垂上的那枚銀釘都跟着顫抖起來。
後來楊珩在這頁空白處畫了個等比例枇杷,旁邊标注“酸度值:可腐蝕畫紙”。
現在翻到這頁,還能聞到淡淡的果酸味,和顔料的氣息交織在一起。
返程前夜,四個人并排躺在客棧的瓦頂上。董晨陽突然指着星空說:“看,像不像我們打翻的調色盤?”銀河傾瀉而下,将十天的記憶沖刷成永不褪色的水彩。
暮色像打翻的紫羅蘭顔料,漸漸浸透了宏村的馬頭牆。客棧頂樓的天台晾着幾十張水彩紙,在晚風中嘩啦作響,宛如一群被夕陽點燃的紙鸢。
胡謠踮腳去夠被吹歪的畫架,忽然聽見董晨陽爆發出一陣鵝叫,他正拎着她某張速寫抖得像篩糠:“這棵歪脖子樹成精了?怎麼長着珩哥的眼睛!”
楊珩湊近才看清樹洞位置被添了兩筆:正是他每次被陶文講冷笑話時特有的半月眼。
胡謠撲過去搶畫架的動作太急,撞翻了陶文擱在欄杆邊的調色盤。
靛藍顔料順着地磚縫隙流淌,把四個人的帆布鞋都染成星空模樣,董晨陽的白襪更是變成了紮染藝術品。
“五一怎麼安排?”陶文拎着滴水的衣角問。胡謠正用刮刀鏟鞋底的顔料,擡頭看見楊珩轉着炭筆,筆尖懸在她空白的計劃表上方晃悠。
他袖口沾着的靛藍顔料已經幹涸,像一小片凝固的夜空。
“黃山!”董晨陽突然從晾畫繩下鑽出來,“淩晨三點爬山等日出,我訂到了光明頂的帳篷!”
他興奮的樣子讓胡謠瞬間想起西遞那夜,暴雨中這個路癡舉着寫生闆當指南針,結果帶他們在迷宮般的巷子裡轉了四小時。
楊珩的炭筆終于落下,在表格上勾勒出輛歪扭的小汽車:“千島湖的魚燈節。”
筆尖在“湖“字上頓了頓,他染着顔料的手指順勢按在紙角,暈開成指紋狀的島嶼,“可以看夜漁的船火。”
胡謠突然跑回房間,翻出寫生第一天的那幅畫。
晨霧中的南湖拱橋上,楊珩的背影還保持着初見時的疏離感。她摩挲着畫紙空白處那句“此間年少”,鉛筆在五一計劃表背面沙沙遊走,
“明日天涯”四個字還沒寫完,晾畫繩突然崩斷。幾十張畫紙雪片般飛向暮色中的村落,董晨陽怪叫着去抓。
楊珩的炭筆停在句号位置,胡謠看見他速寫本最新一頁上,早已畫好四個小人站在千島湖畔,未幹的群青色湖水裡倒映着魚燈,像許多遊動的星星。
五月的千島湖像一匹揉皺的綢緞,暮色在漣漪間鋪開時,沿岸的魚燈次第亮起。
胡謠踮着腳給楊珩系魚燈腰帶,青白相間的綢帶纏過他腰間,指尖不經意觸到他後腰的。楊珩突然轉身,發梢帶着松木香掃過她鼻尖:“綁這麼緊...”他喉結在燈影裡滾動,“怕我遊進湖裡變成你畫本裡的魚?”
董晨陽的嚷嚷聲破空而來。
他扛着三米長的錦鯉燈擠過人群,燈尾掃落一串火星:“陶文人呢?”話音未落,岸邊爆發出潮水般的驚呼。
隻見陶文攀在竹筏桅杆頂端,青布袍下擺浸在湖水裡,正将一盞龍首魚尾燈往桅尖上挂。那燈在他手中仿佛有了靈性,龍須在晚風裡飄搖如活物。
魚燈巡遊開始的刹那,整片湖水都燃燒起來。胡謠的鏡頭追着一尾琉璃鳜魚燈,轉身時後背撞進熟悉的懷抱。
楊珩攤開的掌心裡躺着一尾木雕小魚,鱗片上的紋路竟與她速寫本角落常畫的樣式分毫不差。
“攤主說...”他的呼吸混着燈影撲在她耳廓,“這魚能馱着人遊過所有暗流。”
子夜的湖心島成了光的迷宮。董晨陽用針管筆給醉倒的陶文畫胡須時,楊珩突然将胡謠拉進兩盞交錯的魚燈間。
暖黃的光透過綢布,在他睫毛上投下細密的網格陰影。
他指尖撫過她眉梢的金粉,那是傍晚畫魚燈時不小心沾上的:“現在像...”
“像你昨天偷畫的那條鎏金魚。”她搶先道,卻聽見身後傳來拍立得的機械聲響。
陶文不知何時醒了,相機吐出的相紙上,燈影交織成水下宮殿的模樣,而楊珩的吻正落在她睫羽投下的陰翳裡,像一尾魚輕觸水面蕩開的漣漪。
歸程的渡船劃破鏡面般的湖水。
胡謠摩挲着照片背面陶文的塗鴉:四條簡筆小魚首尾相銜。
千島之水,不過你我眼中光。
楊珩的素描本攤在膝頭,最新一頁畫着四條小魚在燈影中遊弋。
光中有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