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張秀花。
“姑姑怎麼也來了?”蘇荷問。
張秀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待距離近了,看了眼她手中的空籃,滿面張皇:“不好了,小姐知道有人偷饅頭了。”
蘇荷一頓:“她是如何知曉的?”
“剛剛春蘭泡制的飲子太甜,小姐便想吃個饅頭解解膩,結果發現後廚沒饅頭了,那鄭婆子便告訴小姐說有人在後廚偷饅頭。”
蘇荷神色不變:“如此,她也不一定知道是我偷的。”
“春蘭已經站出來了,說……說是她偷的。”張秀花都要結巴了,“眼下春蘭已被叫進正房,關了門……被小姐打得嗷嗷叫……”
春蘭與蘇荷住同一屋,兩人向來相處和睦,她定然察覺到蘇荷每晚去後廚拿饅頭之事,故爾才站出來頂罪。
蘇荷将手中空籃塞給張秀花,提腳就往别院的方向走,邊走邊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決不能讓春蘭背這黑鍋。”
“可你又能怎樣,你還不是要挨打。”張秀花急步跟上去,身子一橫擋在了蘇荷跟前:“荷荷,既然春蘭肯背這黑鍋,那咱們便讓她背下這黑鍋,倘若你現在貿然出現,春蘭前頭挨的打便白挨了,大不了……大不了到時給她點兒銀子補償補償,可好?”
她大黑天跑過來通風報信,不就是想讓蘇荷有個心理準備麼!
蘇荷反問:“若是春蘭被打出個好歹,區區銀子如何能補償她?”
“可若是你被打出個好歹呢?”
“那也是我自食惡果。”蘇荷說完擦過張秀花身側,急步朝别院後門行去。
張秀花狠狠跺了一下腳,轉背跟了上去。
此時偌大的别院漆黑一片,唯有正房的方向燭火通明。
正房建在一片坡地上,屋外是台階,台階下守着兩名護衛。
從台階下往上看,伫立的正房恍若一座燈塔,謾罵聲、哭泣聲不時從“塔”内傳出,為這幽冷的夜色平添了幾許詭異。
蘇荷提腳就往台階上走。
張秀花一把拉住她,聲音隐隐發顫:“我陪荷荷一起進去。”
“不用了,姑姑放心。”她故作輕松地擠出一抹笑,繼而拂掉張秀花的手,隻身前往。
蘇荷快步跨上十餘級台階,伸手推開了正房的房門。
房内一片狼藉,打碎的瓷盞、掀翻的桌子,以及潑掉的飯菜。
李姝麗正舉着鋒利的剪子,氣急敗壞地刺向春蘭。
春蘭則尖叫着在屋中拼命奔逃,她面容紅腫、衣衫淩亂,顯然已遭受過一輪毆打。
蘇荷的出現令二人兀地止住動作。
空氣沉寂了一瞬。
随後蘇荷跨過門檻,在屋内屈膝跪下:“禀小姐,後廚偷饅頭之人是奴婢,并非春蘭。”
春蘭聞言一哽,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突發的變故。
李姝麗則看向跪地的蘇荷,又盯了春蘭一眼,似也有些茫然。
片刻後她放下手中的剪子,語氣意味深長:“兩個賤蹄子這是在本小姐面前表演深情厚意呢?”
蘇荷面色平靜,答非所問:“奴婢每日都會從後廚偷一籃饅頭,已連續偷了近二十日。”
李姝麗咬了咬牙,顯然已信了她幾分。
“竟已偷了二十日,你狗膽不小啊。”她惱怒地踢開滿地的瓷片,踢出一片“咣咣”的響聲,随後上前關上了房門。
她可不願讓外人看到自己兇狠殘暴的樣子。
見她又在關門,春蘭禁不住雙腿發軟,“噗通”一聲跪地。
李姝麗踩着滿地的狼藉在屋内款款踱步,襦裙下擺沾染上飯菜,拖拽出一條蜿蜒的濕痕。
她問得不疾不徐:“你為何要偷饅頭?”
蘇荷坦然答:“為了救濟山道上的饑民。”
“就那幫賤民,也配吃我李家的饅頭?”
“是奴婢僭越了,奴婢願向小姐贖罪。”
李姝麗“嗤笑”一聲:“如何贖罪?”
蘇荷答:“奴婢之前偷走的饅頭,奴婢願以月銀抵扣。”
“你在跟我談銀子?”李姝麗突然暴怒,一把揪住蘇荷的頭發狠狠按向一旁的小幾,“你還有膽跟本小姐談銀子?”
蘇荷被按得身體猛然側轉,半張臉抵在了幾面上,胸脯上下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氣。
不待她回應,李姝麗再次發力,揪住她的頭往旁邊的木櫃重重撞上去,一連撞了好多下,直至她口鼻流血癱軟在地為止。
跪伏在地的春蘭聽着那“呯呯”的撞擊聲,吓得瑟瑟發抖,眼淚“叭嗒叭嗒”往下流。
李姝麗終于發洩完一通怒火,轉身坐進旁邊的玫瑰椅裡,喘着氣問:“為何不反抗?”
就連膽小的春蘭剛剛也知道要躲開她鋒利的剪子。
蘇荷發髻淩亂、滿頭是血,連衣衫也不知何時被扯出一道大口子。
她緩緩爬到李姝麗腳邊,如被棄的野狗那般伏下頭顱,顫聲答:“奴,不可反主。”
在梁國律法裡,奴反主,死路一條。
娘親蘇雪兒不就是因為這個而被斬殺的麼!
“倒是個心中有數的。”李姝麗面色稍緩,眉眼裡盡是得意,随後抻了抻起皺的裙擺,吩咐春蘭:“去,倒杯茶水過來。”
春蘭顫微微起身,連忙給李姝麗倒來了茶水。
李姝麗一邊飲茶一邊說:“我倒喜歡你這隐忍的性子。”
又揶揄道,“擡起頭來,且讓我看看傷成何樣了。”
蘇荷依令擡起頭,望向高高在上的李家小姐。
李家小姐看她的眼神,恰如當年那位周公子看爹爹的眼神,在他們眼裡,她和爹爹這樣的人皆如豬狗吧?
李姝麗伸手掐住了她的下額,端詳着她滿是血迹的臉。
“不過皮外傷而已。”李姝麗好似有些失望,随即又“啧”了一聲,“這張臉倒是有幾分姿色,可惜了,出身下賤,白瞎了。”她說完惬意地将杯中的茶水一點點淋到了蘇荷的臉上。
蘇荷被淋得眼睫翕動,連連喘氣。
直至茶水淋盡,她再次伏到李姝麗腳邊:“奴婢不在乎自己的皮囊是何樣,奴婢隻願一輩子侍奉在小姐身邊。”
“是嗎?”李姝麗顯然不信。
蘇荷答:“奴婢不敢有虛言。”
“那你知道本小姐是個怎樣的人嗎?”李姝麗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緊不慢地拉開話頭:“在我七歲那年,我可是親手刺死過一名仆婦喲。”
她面上帶着幾許詭異,湊近她,壓低聲音:“因為那名仆婦弄濕了我的鞋子,我便抄起剪子紮進了她的肚子,剪子刺破皮肉的感覺當真是痛快啊,一下又一下,痛得那個仆婦嗷嗷亂叫,可真是有趣得很啦。”
七歲時就有此等劣迹,且還将殺人說成是一件趣事,蘇荷垂首,心頭湧過一陣惡寒。
李姝麗卻“咯咯”笑起來,笑得颠狂而肆意,“我為此還被父親罰跪了三天祠堂,事後所有知情的下人皆被遣散,如此,才有了你進府的機會——如此,你還敢在本小姐身邊侍奉一輩子嗎?”
蘇荷暗暗握拳,沉默不語。
“怕了是吧?”李姝麗的眉眼裡露出不屑:“你們大概都以為,我是因家中變故才變成這副模樣,殊不知,我李姝麗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啊,以前是為了讨好母親和父親才不得不時時忍着、收着,可如今母親死了,父親……”
她頓了頓,眸中露出陰沉與狠戾:“也差不多是死了,我便不用再時時忍着收着了。”
蘇荷深吸一口氣:“奴婢不怕,奴婢……死不足惜。”
“膽氣兒确實不小啊,怪不得敢去偷饅頭。”
李姝麗說着突然将那把剪子扔到蘇荷跟前:“那今日我便給你一條活路走,用這把剪子,毀了自己一隻手吧。”
蘇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