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荷所去的李家,祖上曾官至宰輔,後來卻一代不如一代,到如今的家主李泰安這一代時,僅官至中州長史。
但好歹是幾代累就的官宦之家,即便官職再小,家族底蘊仍在,其吃穿用度對比杜家不知要優渥多少倍。
蘇荷因與李家嫡女李姝麗同歲,進入閨房伺候。
張秀花則因身體結實力氣大,進入後廚幹些挑水砍柴的雜活。
二人白日忙完活計,夜間也能偶爾碰個面,簡單聊幾句。
張秀花問:“荷荷可還吃得消?”
蘇荷答:“姑姑放心,吃得消。”
“那位小姐的性情可還好?”
“還好。”
“她有沒有打罵過你?”
“沒有。”
蘇荷的回答總是極為簡潔。
自雙親亡故,她便似換了一個人,從前天真活潑的女娃娃如今已變得沉默寡言了。
張秀花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卻也莫可奈何,所幸二人雖曆經磨難卻從未被分開過,如此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隻要往後能彼此照應着,這日子總歸是沒那麼艱難。
日子一晃而過,一年又一年。
蘇荷也慢慢長大了,也從李姝麗的粗使婢女成為了近身侍婢。
李姝麗的性情雖沒多好,卻也沒壞到哪兒去,高興時對下人賞吃賞喝,不高興了随口斥責幾句,倒也無可厚非。
李姝麗性情大變則是在她及笄的這一年。
這一年,其父李泰安豢養外室并産有外室子的事情被揭穿,那外室子甚至比李姝麗還要大上兩歲。
其母郭氏一氣之下病倒,不久後亡故。
李泰安見妻已亡,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堂而皇之地将外室女何曼雲娶為繼室,緊接着又将外室子風風光光地接進了府邸。
李姝麗因此大受打擊,一連幾日未出閨閣,像瘋子般在屋中呼天搶地摔杯打盞,甚至将櫃中所有衣裳剪成碎片。
但凡有婢女敢出言相勸,她伸手便是一耳光。
但凡有婢女做事不合她心意,她輕則辱罵毆打,重則殘忍虐待。
一名婢女因為給她梳頭時不慎扯掉兩根發絲,便被她用剪子生生剪去一截手指;另一名婢女因為鋪床不及時,便被她用發簪狠狠戳爛了臉,戳得血肉模糊。
蘇荷自然也不能幸免。
僅因為她奉上的茶水太涼,李姝麗便一把揪住她的頭發狠狠往牆上撞去,直至撞得她滿頭鮮血踉跄倒地為止。
事後張秀花給她淤腫的額頭敷藥,一邊敷一邊小聲罵:“這李家小姐當真是發狂了,一點人性也沒有。”
末了又歎:“也不知這日子……何時是個頭。”
蘇荷沉默良久,突然說:“姑姑,日子總會有頭的,隻要活下去便能看到那個‘頭’。”
張秀花眼含熱淚,重重地“嗯”了一聲。
果然,李姝麗很快便捅出了大婁子。
她竟在何曼雲熬制的綠豆蓮藕湯裡下了砒霜,所幸何曼雲命大,先将蓮藕湯分食給自己所養的貓兒才算逃過一劫。
家主李泰安震驚之餘大發雷霆,将李姝麗在祠堂關了三天三夜,繼而讓她卷起鋪蓋滾去别院,沒他的允許,不得再回李家。
李姝麗離開那日是個陰天,冷風割面,寒意襲人。
一輛馬車裝完了她所有的行李,另一輛馬車則用來載人。
此行她僅帶了兩名護衛,兩名婢女,及一名做飯的婆子。
蘇荷不幸淪為同行的婢女。
另一名婢女則是先前被李姝麗戳爛了臉的女子,名叫春蘭。
張秀花本不必跟去,但她不想與蘇荷分開,故爾求主子開恩讓她也一道同行。
一行人沿着朱雀街出了城門,去往城外西山的方向。
李家别院地處西山山腳,環境僻靜清幽,平時極少有人會來這邊。
但今日那山道上卻是人頭攢動,有人還走着走着突然倒地,随即引來一陣哀嚎聲。
正值初冬,那?嚎聲與冷風交織,使得巍峨的西山愈顯蒼茫。
擠在鞍座上的蘇荷不解:“不知是些什麼人?”
“估計是饑民。”一旁的張秀花歎了口氣:“聽府裡的小厮說,現下梁國各地災荒,餓死了不少人,這些人肯定是想進城去讨口吃的,但……有些人怕是等不到進城便要死在路邊了……”
蘇荷聞言沉默了。
她兀地想到了爹爹和娘親,想到了這世間無數的困苦之人,包括她自己。
他們要麼承受着精神之苦,要麼承受着饑寒之苦,而這所有的掙紮與努力不過是為了活下去,僅是活下去而已。
她心間不由得湧出一股難言的酸澀。
抵達别院時已是暮色時分。
蘇荷與春蘭急忙收拾屋子安頓好了李姝麗,繼而伺候李姝麗晚膳、梳洗,忙完已到戌時。
蘇荷徑直去了後廚。
張秀花正在竈台前刷碗,見她進屋,忙停下活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小姐沒打罵你吧?”
今日一整日李姝麗都郁郁寡歡,就怕她現下又整出什麼幺蛾子。
蘇荷搖頭:“眼下她倒是消停了。”
張秀花轉身繼續刷碗:“即便消停了也别大意,下次她若敢再動手,你便躲,惹不起總躲得起。”
“知道了姑姑。”蘇荷提腳往櫥櫃前走,指着櫃中一籃饅頭問:“這是今夜吃剩的麼?”
張秀花點頭“嗯”了一聲。
蘇荷毫不客氣地提上饅頭,轉身往屋外走。
張秀花喚住她:“荷荷提這些饅頭去做甚?”
蘇荷也不隐瞞:“反正是吃剩的,且李家也不短這點吃喝,我尋思着不如将這些饅頭放到路邊,救濟一下偶爾路過的饑民。”
“我的天爺啊。”張秀花急忙走過來,壓低了聲音:“你當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你偏要摸,若小姐知道了還不得把你吃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小姐如何能知?”
張秀花蓦地朝屋外觑了一眼:“這後廚不是還有個鄭婆子麼,丢了這一大籃饅頭,你當她傻麼?”
“姑姑到時就說是小姐要吃,那鄭婆子總不至去當面質問小姐吧,反正救人要緊,麻煩姑姑了。”蘇荷說完提着饅頭轉背就走了。
張秀花氣得直跺腳,末了仍朝屋外觑了一眼,所幸那鄭婆子正在雜物間裡碼柴火,沒留意到這邊的動靜。
蘇荷提着饅頭從後門出了别院。
後門外是一條布滿荒草的小徑,沿着小徑左拐,便是通往京城的山道。
夜色蒼茫,此時那山道上仍流落着三三兩兩的饑民,有些扶老攜幼,有些行單影隻。
蘇荷急忙将籃中的饅頭分發下去,饑民們感激不盡,跪地謝恩,嘴裡還連連喚着“女菩薩”。
她哪裡是什麼女菩薩,她不過是慷他人之慨而已。
待所有饑民都分到食物後,籃中還剩了幾個饅頭。
她将剩餘的饅頭放在路邊,以便别的饑民經過時獲取到食物。
做完這一切,夜又深了一重,她提着空籃回了别院。
如此一連數日,蘇荷每晚都會去山道上救濟饑民。
這一日,她剛将饅頭分發完,便見前頭夜幕中跑來一人,邊跑邊喊:“荷荷、荷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