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痕來到了未央殿。
那時皇帝正在殿中煮茶。
他跪地行禮,随後關切道:“皇上龍體有恙,該多歇息才是。”
“若不煮煮茶,朕這病怕是愈發不得好了,朕也就這點兒樂子了。”皇帝說着倒了一盞茶遞過來:“子瑜嘗嘗這個,看與剛剛的金瓜貢茶有何不同。”
子瑜乃謝無痕表字。
他恭敬地接過茶盞嘗了兩口:“味道更清新,後味回甘。”
皇帝滿臉欣慰,“子瑜的舌頭果然厲害,這便是頗負盛名的蒙頂山甘露茶。”随即又吩咐内侍:“快賜座。”
内侍趙富急忙搬來了錦凳,嘴裡附和道:“皇上擅煮茶,奴婢們與謝大人一樣,皆是有口福之人。”
殿内幾人笑了笑,随即皇帝朝趙富揚了揚手。
趙富會意,領着幾名内侍退了出去。
殿内安靜下來,隻剩爐竈上的茶水在汩汩沸騰着。
皇帝擡眸打量他,青年儀表堂堂英氣逼人,猶如初升的太陽生機勃發,心中不由得寬慰幾分。
他随口問:“身上的傷可都好全了?”
謝無痕答:“多謝皇上挂心,已經好了。”
“你小子倒是膽大,明知是陷阱,卻還要一頭往裡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皇帝輕咳了兩聲,擡盞飲茶:“朕倒是想知道,你此次犯險,究竟得了何樣的‘虎子’?”
謝無痕從袖間掏出一枚飛镖:“這是刺客所用暗器。”
皇帝拿着飛镖仔細端詳,神色冷下來:“此乃鐵制。”
“沒錯,這背後之人必定販鐵,凡有實力販鐵者,必定非富即貴,順着這條線索,臣這些時日查遍了京城各世家貴胄,意外發現,在臣出京尋人的那幾日,周家曾有大量護衛出入城門。”
“周家!”皇帝念叨着,随即開始激烈咳嗽。
謝無痕急忙起身:“皇上可要傳太醫?”
“朕無礙。”皇帝擺了擺手,良久,待咳疾平息後又說:“看來,是宮裡有人不想讓朕找到多福啊。”
周平的堂妹不正是當朝皇後周□□麼。
而多福則是皇帝曾心悅過的一個小宮女,他本欲南巡歸來後立小宮女為妃嫔,卻不想,他歸來時小宮女卻莫名人間蒸發了,據說是擅自離了宮,自此再無音信。
“朕已經找了她十七年了,整整十七年啊。”皇帝長長歎了口氣,随手端起茶盞,還未飲,又無奈地放下:“朕煮茶也煮了十餘年了,卻仍然煮不出當年多福所煮的味道來。”
謝無痕出言安慰:“皇上放心,臣一定會找到那位娘娘的。”
皇帝點了點頭,半晌無言。
半晌後,謝無痕見皇帝已平息情緒,不經意道:“臣今日聽聞,周大人要續弦了。”
“你竟也聽說了。”皇帝面露不屑:“昨日還有人上奏,讓朕為周卿與那李家女賜婚,以成就一段佳話。”
謝無痕面色微冷:“這明顯是李家在撺掇,想借用這道旨意擺脫用女兒攀附周家的污名。”
皇帝幽幽看向他:“子瑜覺得這兩家不該結親?”
謝無痕答非所問:“皇上,那李家女不過是個剛及笄的少女。”
皇帝嘴角浮起一抹笑,笑得意味深長……
此時夫子山。
剛及笄的少女蘇荷已經曆了十日的塑骨之苦。
這十日,她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昏沉,時而在夢境裡遊走時而在現實中穿棱。
疼痛如影随形、深入骨髓,如永恒囚禁的地獄。
她痛了好久好久啊。
久到她以為再也沒有希望了,久到她覺得自己飛灰煙滅了。
後來,那疼痛忽然就減弱了。
弱到恍如絲絲縷縷的細流,在她體内悄然流淌,流着流着,連那細流也幹涸了,消失了。
于是,她睡過去了,睡了很沉的一覺。
醒來時強光入眼。
她急忙合眼,适應了片刻,才再次打開眼眸。
眼前出現了白今安蒼老的臉,他仍是慈眉善目:“姑娘骨相已成,可以出關了。”
蘇荷虛弱地從蒲團上坐起來,神情仍有些恍惚。
白今安遞來一塊不知從何處弄來的銅鏡,“姑娘可以看看自己的模樣了。”
蘇荷接過銅鏡,看向鏡中的自己。
鏡中人額頭飽滿、下額尖尖,黛眉輕掃、粉面含春。
這确實是李姝麗的臉,卻又不僅僅是李姝麗。
這張臉中還藏着蘇荷的臉,卻也不僅僅是蘇荷。
這是一張結合了二人最精美輪廓的臉,貌美、典雅、娴靜。
白今安打量着這張臉,恰如打量着自己的作品,眉眼裡露出得意:“像,卻也不全像,這是以姑娘的骨相為基,以畫像上骨相為梁,兩者相融所能塑造出的最完美的模樣,但願姑娘能滿意。”
蘇荷再次端詳鏡中的自己,道了聲:“多謝前輩。”
她自然是滿意的,頂着這樣一張臉,不能說她不是李姝麗,卻也不用做真正的李姝麗。
出了融洞,入目仍是白雪皚皚。
張秀花早等在外頭,一見蘇荷出現,忙提腳迎上去,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一聲“小姐”出口,淚也跟着落下來。
這十日,她可沒少操心,操各種各樣的閑心。
蘇荷微微一笑:“姑姑看我,像麼?”
張秀花抹了把淚,點頭說“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