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會議室裡隻剩下了陳強一個人,深棗紅的大會議桌上無聲地彙聚起一片陰雲,翻滾,膨脹,尖嘯着噴出利刃般的閃電。他坐在主位上,傷疤縱橫的臉頰連五官都擰成一團,陽光在他背後投下了陰影,有惡鬼掙紮着手腳并用,試圖從影子裡纏上他的脖頸。
這格外詭異地恐怖氛圍讓人避之不及,陳強猶豫再三,還是撥通了電話:“喂,老應?”
電話那頭窸窸窣窣的,半晌才終于接到應愛華手裡,問:“老陳?怎麼了,阿呈又闖什麼禍了?”
硬要說的話,林希現在重現江湖多少都跟應呈有點關系,但他也确實無辜,連忙說:“沒有,不是他。”
“那小子給我發了消息,威脅我要是不把白麗雅解決了他就自己想辦法。”
他頓覺頭疼,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我都忘了白麗雅這茬了。”
“沒事,你多擔待。讓白麗雅殺殺他的銳氣也挺好,外面的日子可不是永遠風平浪靜的。”他這個兒子各方面都優秀,就是習慣講結局不講過程,單看破案率自然是遙遙領先,但就這個辦事風格以後出事是必然的。本來千挑萬選調了一個謝霖過來,尋思着謝霖性格死闆辦事規矩,結果沒多久就被徹底同化,應呈這小子就跟那班級裡成績最差的話痨似的,派啞巴跟他同桌都能被他治好,讓白麗雅這個班主任死盯着他一個人再好不過。
“我倒不是為這事找你。”
“我聽說了,那小子又出來犯案了是嗎?”
陳強笑了一聲:“老東西,人都去了首都了,消息還這麼靈通?”
他們接到報案也不過二十四小時呢。
應愛華啜了口熱茶,頓了頓,招手讓秘書先出去,這才說:“……畢竟是我兒子的大舅哥。我跟他的關系,算親家。”
陳強被這句“親家”噎了一下,敢情他思前想後,結果人家自己接受良好,無奈輕咳了一聲,道:“那細節我就不跟你多重複了。死者已經确認就是你的親家公和親家母,他們兄弟倆的生母許婷改名許潔逃到了蘭城,跟化名霍潭的男人同居,并生了一個兒子,今年剛十歲。這個霍潭也是改名換姓的,真正的原名叫霍淵,這個名字我總覺得耳熟,你有印象嗎?”
“霍淵?”
“對。我肯定在某一個案子裡見到過這個名字,但查了一遍電子檔案都沒有查到記錄,那就隻有可能是沒有入電子檔的老案子了,所以就想問問你。”
應愛華沉默片刻,說:“二十多年前,愛心福利院的那場大火,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八歲的林希放的火,燒死了幾十個孩子,他跑了,隻有璟瑜幸存下來。”
“霍淵曾經是那家福利院的保安。”
陳強渾身一震,一股無名的怒火令他身後的黑影海浪般扭曲起來,隻聽電話那頭的人接着說:“當時愛心福利院付之一炬,我們是從院長家裡搜出來的部分證據。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霍淵應該是90年代初給愛心福利院當保安,同時擔任接送那些戀童癖的司機。後面抓了人以後有幾個老不死的畜生指認過他,他那個時候好像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年輕,現在應該有四五十歲了。”
“……我想起來了!這個人我們後面沒抓到,是嗎?”
“我記得他隻幹了一兩年就消失了,臨走的時候院長還給了他一筆錢當封口費。而火災發生的時候距離他消失都已經有八九年了,所以我們當時雖然發過通緝,但找不到就沒有繼續找。他涉案不深,充其量是個喽啰,從犯都算不上。”
畢竟當年那個案子特殊,涉案人員不少權貴,上上下下可謂把整個蘭城的政權血洗了一遍,而且還要照顧唯一一個幸存的八歲小孩,所以案子自然有很多“特殊處理”的地方,更何況當年确實也是沒找到這個霍淵。
——原來那個時候他已經改名換姓帶着許婷從錦城私奔了。
電話裡是短暫的沉默,良久,才聽應愛華疲憊地歎了口氣,道:“他是故意的。”
陳強說不出話,是的,他還能說什麼呢?霍淵就在那個人間地獄裡當看門狗,他親手送那些衣冠楚楚的惡魔去采撷過于稚嫩的果實,親眼看着他們如何侵犯那些天真又無辜的孩子,親耳聽見孩子們絕望的求救和哭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個什麼地方。
把林希和傅璟瑜兄弟倆抛棄在愛心福利院并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有意為之的折磨和迫害。
“就算……就算這兩個孩子是羅大勇強.奸許婷才生下來的,他可以把他們送人,也可以随便找個地方扔了聽天由命,甚至,他可以痛快一點,在那個年代,孩子本來就是很容易夭折的。但他偏偏……”把一個強.奸犯的孩子,送去讓别人強.奸。
那個時候林希兄弟倆甚至隻是兩個剛出生的嬰兒。
他喉間一堵,再也撕不開聲音。
“盯死他,林希不可能不殺他。目前隻殺了他自己的親生父母可能隻是出于某種順序上的強迫症,霍淵一定在他的謀殺名單上。還有那個孩子,璟瑜現在跟着阿呈暫時是安全的,而且對他來說是已經倒戈的叛徒,那個孩子不一樣,一定要想辦法把孩子救回來。”
陳強回過神,匆忙應道:“放心吧,我知道。愛心福利院的事,我再去找這個霍淵。”
“帶上璟瑜。”
他“啊”了一聲:“可是……”
傅璟瑜渾身上下,從裡到外,沒有一塊好肉,好不容易傷口有愈合的迹象,何必再去把結痂的口子一條條撕開。
“沒必要,也不是小孩了。他是受害人,他有資格知道真相。”
陳強歎了口氣,喃喃道:“我再想想。對了,這事,我才是負責人,說不說的,我來決定,先别告訴阿呈。”
應愛華輕笑一聲,嘀咕道:“他說不定早就門清了。”
就他發給自己的信息内容來看,白麗雅這種班主任也不一定治得了他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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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車一片沉默,顧宇哲從後視鏡絕望地看了謝霖一眼,臉上五官皺成了一團,就差把“好端端地提什麼外放”寫在臉上,現在好了,全車人都恨不得自己是聾子。謝霖也尴尬地别過臉,揉了揉額角輕咳一聲,正措辭間,卻見應呈臉上神色一直如常,甚至連手下的方向盤都穩定地讓人害怕,忍不住喊了一聲:“應呈?”
他“嗯”了一聲,但還是不說話。
謝霖更是心裡發怵:“這事……陳局都說了他來負責,你可千萬别插手。”
“放心吧,我知道。”他終于開口道,“我就是在想,我們家璟瑜怎麼偏偏命這麼苦呢。你看,都這樣了,人還沒瘋,就是有點怕火,這個精神狀态穩定得都能立地成佛了。”
傅璟瑜的生平,随便單拎出來一條,都能讓人恨遍全世界,但他沒有。他甚至仍然是一個路過花店會給自己買束玫瑰,說他可以愛他自己的普通人。
但傅璟瑜不恨,他恨。
他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他的璟瑜,思來想去,又不知道這個“全世界”該囊括哪些部分,沖冠的怒發最後也隻能熄滅在血液裡。
車裡沉默片刻,陸薇薇冷笑了一聲:“怎麼不見他把羅大勇扔愛心福利院去,有氣也隻敢朝兩個嬰兒撒,算什麼男人。”
“不對啊,等一會!林希都找上門來了,這說明林希很清楚他是什麼人,他自己心裡也知道當年扔孩子到愛心福利院完全是故意的,那他怎麼還會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兒子被林希帶走呢?”秦一樂死死皺緊了眉,“他不僅不報警,居然還幫林希隐瞞,說霍嘉許和許婷是回娘家去了,這說不通啊!”
“他不是說是擔心羅大勇影響到許婷的病情嗎?”
“這個因果關系根本就不成立,羅大勇又不是什麼通天的人物,難道他還能在我們警方内部安插眼線,霍淵這邊一報警他那邊就收到消息嗎?”
“秦一樂說得對。”謝霖回過頭來,說,“關于林希綁架許婷母子的細節,霍淵一定沒說實話。”
應呈卻接了一句:“但是璟瑜的态度很奇怪。”
陸薇薇點點頭:“誰遇到這種事都會态度很奇怪。”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比任何人都了解璟瑜,他本身是學心理學的,真要撒謊,我都不一定騙得過他,霍淵在他面前但凡有一句假話,他都不會是這個态度。”
“可是……霍淵總不可能一邊真心實意地扮演慈父形象,一邊故意把他扔到愛心福利院那種地方吧?”
應呈因疑惑而緊緊皺起了眉:“不過我認可你們謝副隊說的,霍淵應該還是隐瞞了什麼。這部分就交給我吧。回到這個案子上來,其他還有什麼發現嗎?”
謝霖注意到應呈在穩穩提速,沒有再刺激他們這可憐的腸胃,往座位裡一縮,說:“我們現在沒有任何可以指認崔友成的東西,這個風格,很難不說有高人指點,林希當年,處理得比這還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