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茜就坐在審訊室裡,狹小逼仄,警徽懸在她身後的高牆上,夾在公平與公正之間,顯得光芒萬丈而又莊嚴肅穆。
——而一牆之隔的二号審訊室裡,崔友成還在中氣十足地大喊冤枉。
陸薇薇猝不及防撞上她的眼睛,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坐到了她對面,身邊仍然是充當書記員的謝霖,他見她久久沒有說話,輕咳了一聲,先開口道:“我是刑偵支隊的副支隊長謝霖,這位陸警官你見過,我就不多做介紹了。接下來由我們負責對你的審訊,現在可以開始嗎?”
“可以。”趙茜連忙回答,她舉起空落落的雙手,搖了搖,像個孩子似的笑起來,“謝謝。”
她又看向陸薇薇,那雙眼睛清澈見底,有一種遁入空門般的悲憫釋然,陸薇薇心底一顫,無法壓抑語氣中的戰栗,她知道應該先走流程,問姓名問民族問家庭住址,但她開口問的卻是:“為什麼說你殺了于平偉?”
謝霖想提醒她,但最終隻是抿着唇,低頭記錄下了這一句。
趙茜卻沒有低頭,她仍然微笑着:“這是事實。”
“不好意思陸警官,讓你失望了。”
“是我殺了他。”
陸薇薇像一截被點燃了的炮仗,忽然站了起來:“怎麼可能?于平偉一個比我都壯實的大男人,你怎麼可能殺得了他?你連我都未必推得倒!你怎麼控制他?你怎麼搬運鐵籠?你哪來的力氣?”
單向玻璃後面的秦一樂尴尬地輕咳一聲,擡頭問:“要不我去把她換出來吧?”
她這個狀态,連他這種審訊苦手都能看得出來太不合适了。
但應呈卻把他按住了,朝裡一努嘴:“不用,有你謝副隊在呢。再說了,她跟趙茜認識,說不定會有奇效。”
趙茜連忙說:“是我幹的,你來我家的時候,淹死他的大水桶就放在我浴室。鐵籠上有兩把鎖是我在小區門口的超市買的,有監控你們可以查,兩把鑰匙都在我包裡,我還收着他的工牌,淹死他的時候我打翻了我用來泡魚消毒的高錳酸鉀,他肺裡應該有高錳酸鉀的!而且我會開車,我有駕照,我一個人就能把他帶出去抛屍,鐵籠根本不重,我一個人就能搬得動!”
謝霖在桌子底下面不改色地拉了陸薇薇一把,她反應過來,連忙又坐下了:“你怎麼認識于平偉的?”
她終于垂下眼,因哀傷而緊緊攥起了手:“因為我姐。”
“……現在根本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是他殺了你姐。”
“所以我殺了他。我知道是他幹的,也知道沒有證據。”
“你不怕殺錯人嗎?你不怕殺死你姐的真兇逍遙法外嗎?”陸薇薇注意到自己已經失控了,但她無法遏止,她眼前有些模糊,嘶吼間破了音,“你知不知道你是你姐犧牲了多少救回來的!”
謝霖連忙把手背到身後,打了個換人的手勢,但下一秒,連手勢都沒看的應呈就果斷推門進來:“陸薇薇,你先出去吧。”
她頓了頓,終究說不出拒絕,隻是深深看了趙茜一眼,徑直起身出去了。應呈剛在她的位置上坐下,便聽趙茜局促地說:“對不起,是我的錯,陸警官是為我好,别怪她,她不是有意的。”
應呈歎了口氣,呈現出完全放松的姿态,對付這樣一個前來自首的小女孩,已經用不着上什麼手段了,他隻是說:“如果你真的覺得對不起她,就從頭開始說吧。”
趙茜點了點頭:“我姐賣.淫被抓,聯系到了我這裡,劉警官也是很好的人,他怕影響我的前程,沒有通過學校,是直接聯系我的。但是,自打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我姐了。我報過失蹤,後來發現是我姐故意躲着不見我,還讓劉警官給我傳話,讓我好好讀書,我一想到我的學費是我姐受人欺負賺來的,我怎麼還讀得下去呢?我們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啊,我怎麼能放着她不管呢?所以我就趕來蘭城找她了,于平偉是洗浴中心的經理,也是我姐的上司,我上門找人的時候,就是他接待的我。”
“你是怎麼确認你姐被于平偉殺害的?”
“直覺?”她開玩笑似的聳了聳肩,“我隻跟他聊了幾句,就看得出來,他就是逼我姐賣.淫的人。我是學法律的,第一課,老師就教我們,律師不應該選擇客戶,但每一個客戶都有被律師辯護的權利,這不分對錯,每個人都受到法律的保護才是真理與公義的基礎。但是很奇怪,法律不分對錯,人卻是分的。壞人身上好像總是刻着‘壞人’兩個字,看一眼就讓人想判他死刑,而我姐這樣的人,明明連法律都會覺得她罪不至死的。”
應呈雙手抱臂往後一靠,挑眉道:“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直覺。”
他這才坐直了身子,将雙手交握,放在桌上,語重心長地說:“趙茜,自首不是兒戲,進了這裡,你必須說實話,不然我們幫不了你,也幫不了你姐姐。”
“這就是實話,直覺。我一開始是很認真地在找我姐的,我想把她帶回去。我相信她就在龍成洗浴中心,隻是不願意見我。所以我整天整夜地泡在洗浴中心裡,沒有錢我就去打零工做日結,就這樣跟她耗着。住不起酒店,為了省錢我甚至專門租了房子,我白天跑外賣,晚上躲在洗浴中心門口,看那些人人來人往會不會有我姐的身影。”她垂下頭,瞥向地面,目光開始遊離,像在講一個遙遠而不真實的故事,“我不覺得她是犯了罪,也不覺得她丢人,我知道她是被人欺負了,也知道她是被人逼迫的。她沒有拉黑我,我知道我給她發消息她是看得到的,隻是不肯回複我。我絮絮叨叨,跟她講我們小時候是怎麼在我爸手下讨生活,跟她說我念大學見識過多少新東西,說我想她,勸她跟我走,但是她不回我消息。後來我說我為了出來找她,身無分文,我開玩笑說我也隻能出去賣了,她還是沒回我消息,我已經有了不太好的預感,但我總是安慰自己不會的,直到我告訴她學校裡不會允許我請這麼久的假,她再不來見我我就退學不念了,她還是沒回,這個時候,我就确認,她死了。隻要她還活着就不會看不到這條消息,隻要看到這條消息就不可能不回我。她最在乎的就是我讀書的事。”
“那你怎麼确認,就是于平偉呢?”
“我報過那麼多次失蹤,而且我姐又有案底,隻要她的屍體被人發現了,一定會立刻确認身份并且通知給我的。一直沒有通知我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的屍體一直沒有被人發現。我第一個懷疑的就是于平偉,他控制着我姐,而且有車,如果說誰能殺人抛屍,一定是他。就算我姐是被哪個嫖客殺害的,事後一定也會找他這個‘負責人’去處理,所以他一定知道。但是我找過他幾次,不管是明着問還是旁敲側擊,他都不說,我隻能先跟蹤他,想着能找到他組織賣.淫的證據也好,隻要我想辦法把他舉報了,你們一定能夠問出關于我姐的事。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他像個普通人一樣上下班兩點一線,甚至沒有見過什麼陌生人。直到那天,我發現你們警察包圍了龍成洗浴中心。”
應呈立刻打斷了她:“你認識那個把于平偉帶走的人?”
她卻茫然地搖了搖頭:“沒有别人,是我把他帶走的。他說側邊還有個小門,我就扶着他往那邊走了。”
謝霖一邊記,一邊又騰出手朝後面打了個手勢,顧宇哲意會,轉身就往外走:“我去龍成洗浴中心!”
應呈點了點頭,說:“後來呢?”
“我把他帶回了我家,我家是個老小區,那個點基本居民都睡了,所以沒人看見。他被人砸傷了,本來就沒什麼反抗能力,我趁機把他綁了起來,等他清醒以後,質問他我姐的下落,他終于承認是他殺了我姐。我錄了像,手機就在我包裡。”
這一次不用謝霖打手勢,秦一樂麻溜就飛奔出去找她的手機了。
“你已經有了明确的證據,為什麼不報警?”
她擡起頭,無力又蒼白:“我爸第一次賣我姐的時候,才賣了三千塊,他管那個叫彩禮。第二次,賣了六千塊。他說第一次賣虧了,輪到我,他要賣一萬塊才覺得回本。我有證據又怎麼樣?那個視頻是我綁着他用刀威脅他才拍下來的,上了法庭,他都不用請律師,連法官都不會采納這一證據的。就算你們憑借這個視頻找到了其他鐵證,我跟我姐的命在我爸眼裡都值不了兩萬塊,多賠他點錢他恨不得求着法官不要判刑!我就是學法律的,我太清楚了,就算證據确鑿,隻要他認錯态度良好,我爸再出個諒解書,庭前他們再協調一下具體的賠償金額,于平偉連五年都判不了。但我姐死了!她被人欺負,死的時候被人塞在那麼小的鐵籠裡,連腰都直不起來,于平偉還說打她強.奸她把她關進鐵籠裡虐待是為了讓她流産,流産完了好繼續接客,他理直氣壯,甚至沒拿我姐當個人看,但法律上卻不可能判他死刑!”
應呈短暫地沉默了一下,謝霖從抽屜裡拿了紙,站起來拿過去給她。
她先禮貌地說了聲“謝謝”,隻抽了一張,小心地對折又對折才拿來擦了擦眼眶裡沒來得及滾下來的淚珠子,随後把紙巾攥在手裡,待謝霖重新坐在書記員的位置上之後,才繼續說:“于平偉說他還有個鐵籠,我就從他身上拿了他的車鑰匙,開車去取。還有他虐待我姐的大水桶,我都一起拿來了。我接了一大盆水,費了老半天勁才把他淹死,殺人真的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我還要防着他大喊大叫引起注意,為了這個,把我用來治魚的藥都打翻了。然後我趁着晚上沒人,把他背下樓,扔到車鬥裡,開車去了白雲塢村。具體的位置是他跟我說的,我不能允許我姐死了以後還要跟他躺在同一片水域,也希望我姐能早點被人發現,所以我又把我姐撈出來,帶到了長水村,我刷到過那個村的新聞,他們是黨建示範村,一定能夠及時發現我姐的。”
秦一樂趕回監控室,舉着手機說:“有問題!”
陸薇薇一時顧不上單向玻璃另一側的審訊,隻是追問道:“什麼問題?”
“你看!”他調出那個視頻,陸薇薇隻看了一眼就一把奪過,氣勢洶洶地闖進了審訊室,秦一樂追出去也沒來得及攔住她,眼睜睜看着她把手機拍在趙茜面前,大喝道:“你撒謊!”
趙茜吓了一跳,縮着脖子道:“什麼?”
“你看清楚,這個視頻裡,于平偉說你姐是被他淹死的,他隻是把你姐關在鐵籠裡泡水桶,沒想到時間久了點導緻你姐被淹死,然後他就把你姐拉到白雲塢村的水庫進行抛屍了。”
她還是茫然:“對啊……所以我把他也淹死了。”
應呈反應過來,斬釘截鐵:“你姐死于外傷。”
“什麼?”
謝霖連忙打開手機,淩霄已經先把電子版的驗屍報告發過來了,上面白紙黑字地寫着“後腦遭鈍物重擊緻死”,他把手機遞過去,說:“你自己看,法醫的屍檢報告是不會出錯的。”
趙茜瞪大了眼睛:“可是……”
于平偉都認了殺人了,怎麼會在這種細節上撒謊呢?
陸薇薇心下如墜冰窟,用幾乎撕裂的聲音顫抖着說:“你被騙了。”
“不……”她臉上似乎看開了一切的恬然從中龜裂,用力搖了搖頭,“不會的!我姐姐的屍體就是在他說的白雲塢村水庫裡撈出來的,所以我才把他抛屍在那裡,他沒有必要騙我!”
應呈點了點頭:“你說的對,是沒有必要。這代表着于平偉也被人騙了。”
“什麼意思?”
陸薇薇把手機還給謝霖,攥緊了手:“是誰指示你殺了于平偉?”
她迅速低下了頭。
“那個人才是殺你姐的真兇,你被人當槍使了!”
她将雙手交握,沉默了片刻之後,才說:“是我自己決定殺了于平偉的。”
“别傻了!你一個人怎麼運屍?你怎麼撈出那麼大一個鐵籠?你怎麼把裝着你姐屍骨的鐵籠搬下山?你一個人根本完成不了!”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才終于堅定地擡起頭:“是我一個人做的。我會開車,鐵籠和水桶的位置都是于平偉告訴我的,我隻是開車去拿而已,人死之後确實是會變得很重,但隻要沒有被人看見,我一個人也能搬動。于平偉車上有廢棄的漁網,我拿漁網和竹竿子,自己一個人弄了很久才把我姐的屍體撈上來。”
謝霖歎了口氣,合上了筆記本,應呈拉了陸薇薇一把,說:“我們暫時就先到這裡吧。”
陸薇薇火急火燎地沖出去,一關上門就壓低了聲:“顧宇哲發現的那段監控!明明拍到去負三層拿鐵籠的人是齊超!”
“那個人影是模糊的,她說是她我們也沒有證據否認,顧宇哲呢?不是讓他做畫面加強了嗎?”
秦一樂從隔壁監控室裡出來,忙道:“去龍成洗浴中心查那個側門了。”
應呈點了點頭:“那你帶幾個人,去一趟趙茜家的那個小區,重點排查一下有沒有監控,周圍鄰居也需要走訪,看看有沒有目擊者。記得叫上大白,她家應該就是于平偉被殺的第一現場,把她的手機送技術科去,分析一下那段視頻。”
他應了聲“好”轉身就走。陸薇薇忙問:“那我呢?”
應呈無力地揉了揉頭發,長長歎了口氣。
她的心涼了半截:“應隊,我……”
謝霖知道接下去應該是自己出場,但還是醞釀了半晌才輕咳一聲:“休息幾天吧。”
“我……我知道我有點……但我不是故意的!”